第4章
听她从未婚配,冯君石奇怪地问:“怎么可能呢?她有多大了?”
“让为父想想。”冯融触额沉吟。“七年前她的两个哥哥在云雾山战死,大都老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她十五岁时回来接任南越族酋长,以此推算,现在她应该有二十二了。”
“二十二?”冯君石咋舌。“百越女子十四、五岁多已出嫁,她为何没想过赶紧把自己嫁掉?”
冯融轻笑。“你今天也看到了,那样威严、美丽的女酋长有谁敢高攀?”
“我就敢。”冯君石好强地拍拍胸脯。“不过我们不是高攀,而是屈就”
冯融提醒他:“你可不能有这样的心态,女酋长虽为蛮民,但因得异人教养多年,智慧才华都不输中原俊秀,你要是看轻了她,说不定她会拒绝我们的求亲。”
“会吗?”冯君石对此似乎很不以为然。对他来说,虽然对方地位崇高,但身为北燕皇族之后、朝廷地方官的他,少年有才,青年入仕,如今要娶一个“蛮夷”为妻,多少有点屈就之感。
知子莫若父,冯融当然明白儿子的意思,也知道等年轻气盛的儿子与才貌双全的女酋长相识并熟悉后,他们会喜欢上对方,因此并不急于说服他,转而考虑起自己急待处理的事。罗州虽不及高州大,但因地域相连,因此高州若出事,罗州必定难以求安。为防止云雾山一带的骚乱扩大,他得回去加强防范措施。其次,儿子的亲事一定要尽快求媒提亲、问名送庚……
真是有很多事要做呢。思及儿子和女酋长——
他再看了眼儿子,坚信两个年轻人虽说初次见面不太愉快,但女酋长是儿子辖区内的土着首领,雷峒村与高凉太守府所在地良德相距不过十来里,今后好多事他们必须合作,他相信稳重隽秀的儿子一定能打动女酋长的心。况且儿子聪明又识大体,做事有魄力,绝对不会漠视冯冼联姻所带来的政治优势。另外,从今天儿子注视女酋长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兴趣,而那是个好兆头,他相信这门亲事绝对是天赐良缘。
“君石,急件”
就在冯融沉思时,董浩走来,将一个公函袋交给冯君石。
“什么急件?谁送来的?”冯君石问道。
“冉大人派人送来的。”
“冉隆升?”自他上任以来,他那个上司极少与他联络,更无书信往来,因此冯君石有点惊讶地接过信,看到封口处鲜明的虎头封泥时,皱眉道:“什么了不起的信,值得如此虚张声势?”
董浩说:“你该去看看那个鼻子朝天的信使,如果不是我捏碎了阿宏为他上的茶碗,他还坚持要亲自见你呢。”
“狂妄!”他撕开封泥,从中取出两张白南齐以来便流行于官宧人家的蓝色彩纸,展开读完后冷笑道:“你相信吗?傲慢懒惰的刺史大人居然为高要太守传信,而孙冏则以‘西江督护’一职给我‘颁旨’呢!”
“他不以高要太守之名,而用皇上新封给他的头衔,一定是为了赋税吧?”精明的冯融冷静地问。
“没错,您看看吧,我相信他不会忘记罗州”
冯融接信函,冉隆升只写了短短几个字:“着高凉太守三月内办齐。”
“三个月?”他冷笑着将信放下,再取孙冏的信凑在灯下,看了几行便轻声念了起来:“……山泽鱼盐市税,以任公用。为昌国运,今于岭南各郡加征税米每丁五石,或出全丁摇役三年以代口税,另加课丁布缉各二丈,丝三两,绵八两,禄绢八尺,禄绵三两……我的天,这真是狮子大开口!”
董浩双臂抱在胸前,忧虑地说:“去年赋税刚缴完,今年的稻苗刚入田,春蚕方吐丝,哪里来的税米禄丝?他还不是逼民造反吗?”
“巧壤夺,孙卢二人贪得无厌,冉隆升助纣为虐!”想起京城传闻,冯君石价怒地屈起手指敲打案几。“被他们搜刮去的财富,真的都进了国库吗?”
董浩嘲讽道:“能有一半入库皇上就该笑了。看看他们豪华的私宅,家中女眷无不穿金戴银,极尽奢华,那些钱财从何而来?无非是中饱私囊,以公肥私!”
“贪官横行,皇上不查,只是苦了百姓。冯融将信函递还给儿子,忧心仲仲地说:“这次的征税令很难施行,我得上奏朝廷。西江都护府近七年的所作所为已经引发了百越人不下百次的暴乱,如果再让这种掠夺的行为继续,必将引发更大规模的冲突,我们不可坐视不管。”
“是的。”冯君石把那两张纸塞回牛皮袋内扔到桌子边,赞同道:“我也会写回函告诉他们,高凉无法在三个月内完成如此重的新税。”
“拒绝等于抗税。”董浩深感不安地提醒他。“太守领兵古有惯例,但冉隆升夺你兵权,如果他们向高凉出兵的话,良德恐怕会成为第二个石龙峒!”
提到石龙峒,冯氏父子神色严重,那是岭南人忘不了的惨案。
七年前朝廷实施征越令,遭到土着激烈的抵抗,孙、卢二人以暴力镇压,冲突最激烈的石龙峒部落首领向大都老求援,冼氏长子与次子赶去协调,不料在云雾山遇袭身亡,随即石龙峒被朝廷军队血洗。大规模的抗税斗争终以百越人付出惨重代价而失败,但各地的零星抵抗从来没有停止过,汉越矛盾日趋尖锐。
沉吟片刻后,冯君石坚定地说:“即使如此也不能纵容他们胡作非为。五岭相阻,交通不便,皇上不一定知道岭南实情,奏本还是要写,也要组织力量维护村寨安定。明日我去雷峒村,找大都老和百合酋长谈谈,争取他们的支持。”
“是的,总得有人来挫挫孙、卢的锐气。”冯融赞成。“我在罗州也会好好安排一下与你们呼应,另外我得抓紧时间提亲,让你把百合酋长尽快娶进门。”
“娶百合酋长?!君石吗?”董浩张大了嘴,看着好友。
董浩滑稽的表情逗乐了冯融,缓和了房间内紧绷的气氛。
冯君石起身轻捶他一拳。“闭上你的大嘴巴,有什么好吃惊的?我难道不能娶百合酋长吗?”
“哦,不,我只是没想到……”董浩合拢嘴,惊讶之后是全然的兴奋。“不过这真是个好主意哪!如果君石娶了那位武功极好的美丽酋长,我们的腰板就硬朗多了,不仅能与高要、新兴抗衡,就是冉大人也不敢再那么嚣张。”
冯君石笑道:“说的是,不过还得先求亲,看人家愿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董浩看看冯融,喜孜孜地说:“有老大人亲自出马,大都老一定会同意。想想看,冯氏世代官宦显贵之家与冼氏世代百越豪强之族的联姻,将给岭南带来怎样的前景——安宁的部落和有力的防卫,多令人期待啊!”
是的,这就是冯融期盼的联姻结果,他希望儿子也能像董浩一样明白这门亲事将给他和这个地区带来的长远好处。
可是,当他转头注视儿子时,发现他又将那个有虎头封泥的信函握在手中,而他此刻的心思显然不在董浩所描绘的未来,也没在即将来临的“提亲”上头。
***
同一个晚上,距离高凉太守府十多里的雷峒村,一座被花草矮木环绕的吊脚楼内,冼百合正与父亲,也是百越人最崇敬的大都老坐在中堂说话。
“你确定朝廷真的又要增税?”冼琥俍饮着云雾茶,阴郁地问女儿。自从七年前骤失两个爱子和妻子后,他因忧愤过度而大病一场,幸得当时行医路过此地的韦檠救治,才捡回一条命,但精神一直未能振作。
“是的,我确定”
“朝廷难道以为我们岭南人只管种植,不用吃喝吗?”冼琥俍将手中的茶碗往身边小桌上一掷。“你替我写信上禀朝廷,就说不久前送去的贡税已倾我百越人之所有,如今我们什么都没了!”
百合微笑道:“我已代爹爹写了奏本,派人直接送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