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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尊懿旨清居栊翠庵 2

    宝玉这日百无聊赖,托腮在庭院藤萝架下翻看经书,只待晚上同林妹妹相会。.转世重聚,执手相叙了,上一世的爱恋刻骨铭心,即使重生,又怎能忘掉那段旧情?他心情格外的好,日光晒得他周身暖暖的。因他同妙玉身边的小丫鬟佐儿、佑儿厮混得熟了,开始闲扯胡聊,知道佐儿是妙玉自俗家带来的,一路随她十余年了,佑儿是入京途中新买的丫鬟,年纪小。宝玉生得容貌俊美,又是荣国府人人捧在手心的“至宝”,言语随和,温厚可亲,两名丫鬟都爱同他说笑。他也曾旁敲侧击问嬷嬷和丫鬟们妙玉俗家的事,但丫鬟婆子们守口如瓶就是不说。

    茶水热了,佑儿去倒茶,端来的茶水是莹白如雪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白如凝脂,素犹积雪,薄如蛋卵的碗壁光照见影,就连指痕都能透出。宝玉一惊,托了这盖碗在手中仔细赏玩,心里有些迟疑。

    “宝二爷,可有什么不妥吗?若是太烫口,不妨在石几上多置些时候。”佑儿道,佐儿却狠狠地看了佑儿一眼,起身端起那盖碗不露声色道:“怕是这碗太薄,去换窗根儿晾的那整雕竹根的海碗来。

    宝玉不置可否,只是一双眼儿盯了那官窑盖碗寸步不离,这样式分明是宫中之物,如何她一个出家世外的女尼身边有此物,又似信手捏来,不由心下里生疑。

    他不露声色地试探问:“这副盖碗很是别致,可是你们师父自家里带来的。”

    “不是我们姑娘自家里带来的,难不成还指望用你们府里的?只怕这贾府里都未准有如此媳物儿的。”佑儿心直口快道,佐儿忧虑的目光扫了佑儿一眼,狠狠瞪向她,也不理会宝玉,岔开话头说了些旁的,仿佛讳莫如深。宝玉心里生疑,又依稀记起妙玉出身颇好,不过是身子孱弱不得不出家寄身佛前而已。也不知是谁家的女儿,有此排场。

    恰听一声咳嗽,宝玉放下茶碗,见妙玉款款行过,向东禅堂方向去,也不看他,只在玉兰花树下驻足,举头望天。恰是北雁南归,声鸣哀婉,只她娴静若一株玉兰,孤寂枝头,玉色风露,孤芳自赏,清怨的样子也不似昔日古板惹人厌烦。.

    待妙玉走远,宝玉再低头看,那官窑的盖碗不知何时被神不知鬼不觉第换做了一副琉璃七彩的盖碗,流光溢彩,茶香扑鼻。他心下反更是好奇。自从他重生于此,便对妙玉怀了几分好奇,缘何他重生后第一个寄居之地,便是这妙玉的栊翠庵?他心下狐疑,却无从揣测。

    “噗!”的一声,一物从天而降,似从院墙外抛来,在地上跳了几跳停住。

    “咦,这是什么?”佐儿诧异道,从墙边拾起一枚鼓鼓囊囊的荷包,下面的穗子被剪得七零八落,秃尾巴鹌鹑一般。

    “这是谁如此促狭,将个剪坏的荷包扔来佛门清净地。”佐儿抱怨着。

    宝玉一看那荷包,好生眼熟,这不是林妹妹昔日同他赌气剪掉的那个香袋吗?

    林妹妹隔墙捎来这个物事,又是何意?应了今晚赴约的吧。

    宝玉一把抢下那香袋子,竖根手指在唇边示意佑儿小声些,紧张地左右看看无人。

    佑儿偷声问:“是你掉的?”

    宝玉慌的点点头,敷衍了佑儿,到无人之地打开那荷包一看,竟然从里面抽出一方提了诗的帕子,果然是林妹妹的帕子。一时间心头一阵暖意,对了那院墙想喊:“颦儿,是你在外面吗?”但又怕惊动了妙玉,只得高声吟诵道:“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开。”

    风声习习,树叶沙沙的响声,偶有布谷鸟“布谷布谷”的鸣叫枝头,间或几声四声杜宇“光棍好苦”的鸟鸣声。只是没有林妹妹的声音。他心头一阵落寞,定然是妹妹曾来探望她,无奈天涯咫尺阻昆仑,坐为蝴蝶难为梦,只有隔了这“银河”妄自嗟叹。

    正在那里呆呆的望着墙上梅枝上跳闪的灰喜鹊兀自愣神,陡然间墙外泠泠的古琴声扬起,那悠然的琴声,铮鏦如流水,跌宕回旋,能抚出如此玄妙之音,琴技高超如此的,怕只有一人。

    “林妹妹!”他对了院墙外喊去,揉拳擦掌,只在墙根盘旋,如一只圈在笼中的狗儿,苦无蹿身出去的法子。

    妙玉就立在他身后,举头望那高墙,淡淡的暮色道:“是该打坐诵经的时辰了。”

    怎么又是她!莫非她有千里眼不成?宝玉如同被猫捉到的老鼠,立时没了精神,垂头丧气。宝玉一步三回头,揶揄地不肯离去,为难地央告妙玉说:“林妹妹身子不好,且容我去看看她可好?她如此消磨自己,染了风寒又要大病一场。待我出去劝她回去,自当佛祖菩萨开恩怜恤她吧。”

    一回身,佐儿、佑儿、婆子冷个面孔阻在他身后,让他心头一凉,心想这女尼真是不近人情。

    妙玉朗声道:“三十三日内,除去父母不得再见旁人,你且忍忍这颗心。若贪一时之快,误了今生,岂不是大罪过,让林姑娘如何的安心?”

    他一步一回头看眼前这堵隔断尘世红尘两茫茫的矮墙,不高,却胜似千仞之峰,无可逾越,只得任凭相思缱绻。

    回到禅堂,宝玉托个腮蹲坐在蒲团上看妙玉诵经打禅,心有不甘,又存懊恼,暗自抱怨这女人真是麻烦!

    禅堂内佛前停一口楠木棺材,听说是老祖宗的寿材,上过数十遍大漆,停在栊翠庵听佛经积仙气。前些时他诈死一回,老祖宗这口棺木都打开待他入殓了,谁想他又活了过来,所以这开口的棺材要诵经九十九日才可重新关闭。

    闲来无事,他四处游荡,探头向棺木里看,探臂都能碰着丝绸衬里的内壁,松软柔滑。借灯光低头看,亮晶晶流光溢彩灼目的竟然是一斛斛的珠宝一堆堆的黄金锭子,更有玉缕金带枕,宫中赐的宝物。怕是大姐姐元春昔日封做贵妃回大观园归省时都没有这么富贵的排场。老祖宗可真是疼惜他。因为事情来得急,这些宝物都没曾收回搁置,还放在棺木中。可不要招惹盗贼,他想,前世里妙玉就是被盗贼擒去轻薄侮辱的。他不由又去看冷光下的妙玉,安闲如观音玉雕。

    他深深的嗅嗅,伽蓝香浓郁的气息,带了冷冰冰的凉意,木鱼声“嘟嘟嘟嘟”空泛的响着,静悄悄更无人声,眼前的棺木忽然显得冷森森可怕,一阵冷意铺面而来。

    黑魆魆的四周,他这看见赤金的佛像和供案上的海灯上一点跳跃的灯火。木鱼声戛然而止,

    月光和微弱的烛灯光线中看到那张冷若薄冰的脸。如冰雪堆成,毫无血色,眉眼却极其优雅。这么个温润如水的女孩儿,怎么心如此之狠若铁石?

    他凑近前涎个脸笑了作揖说:“有劳姐姐了,我心里担心老太太、太太,你说过我可以去见爹娘,不如放我去走一遭。”

    “不可!”她颦眉面若玄霜冰寒,如下圣旨。宝玉看她一脸冷冰冰的样子,低声下气说:“为人子者,晨昏定省总是不可免的,更有林妹妹安危未卜,我要去劝劝她。”

    妙玉闭目诵经不去理他,宝玉进退两难,跺脚道:“你应是不应我都要去的!”

    “回来!你遭了邪,重生回贾府,邪气未散,会冲撞了人,三十三日内,寸步不许外出!”

    宝玉恼了,反诘道:“若果然怕邪气冲撞了人,就不怕冲撞了父母亲人吗?怎的可以见父母嫡亲,反不能见林妹妹?可见那癞头和尚说得是混账话!”因他知道自己还有许多时日可过,哪里就因这三十三日中见一眼林妹妹而招惹性命之忧了?

    “站住!”妙玉冷冷的呼喝声,“我既然救活了你,你就要听我吩咐。”

    “你若是去了,生死由你,莫后悔!”

    救了我又如何?就要摆布我吗?宝玉一时顽性起了,大步就走。

    宝玉在荣国府历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父亲责他不读圣贤书,怕林妹妹的泪水,除此外府里上下谁不对他千依百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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