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宝玉从阵痛中苏醒时,耳边只听到嘤嘤的啼哭声。.
林妹妹?
宝玉唇角艰难的掠过一丝笑意。如此哭哭啼啼的,莫不是林妹妹?可是仔细一听,又不像是。再听了听,才察觉原来是袭人的声音。袭人自幼伺候在他身边,仿佛是自己身边不可或缺的臂膀手足。他想睁眼,无奈眼皮重似千钧,如何也睁不开,随即而来即是咳嗽不止。
“二爷,可是怎么样了?”袭人焦急地问询声,满是不安。
“林妹妹……”他喃喃地轻唤一句,隐隐还能觉出麻木的双腿不时抽搐出一丝丝绞痛。还好,没有死。不然夙愿未酬,如何去见警幻仙子姐姐呢?
袭人贴在他身边坐了,拉起他冰凉的双手,未曾开口又是哽咽难言。
“我……不痛……渴……”宝玉艰难道,“林妹妹呢?”
“林姑娘才来过了,哭得了不得,又不敢见人,我就劝她先回去,待二爷醒过来再请她过来。”袭人宽慰道。
端来一碗蜂蜜人参汤给他送下,宝玉只吃了半口就推开嫌腻心,凭袭人如何劝也不肯喝,闹了要吃冰凉的酸梅汤,说是心里有一团火在烧透全身的难过。
袭人知道宝玉娇生惯养的性子,一是从来没吃这么大苦头,难免的闹性子发脾气发泄;二是他心里真是被憋得有火,身子不中用,只想喝凉物浇去心头的火。于是好言哄劝他说:“二爷权且等等,我听说太太屋里有上好的宫里赐的玫瑰卤子,可是好吃得很。待我去讨来。”
宝玉这才迷迷糊糊地睁眼,摆摆手,四下看看,沙哑的嗓音问:“林妹妹可不要哭坏了眼睛,她身子本来就弱。”
袭人见他睁眼,一阵欣喜,一边扶他靠坐起身,也舍不得喊丫鬟们进来,就贴近他坐了含泪道:“老太太和太太才去了不久,将你从前面书房抬回来时,二爷可是不省人事的。可是吓死人家了。”
抽噎一阵子又问:“好端端的,才听宝姑娘报喜说二爷有幸去陪王伴驾进园子里走了一遭,我这边高兴还来不及呢,谁知转眼功夫就乐极生悲,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
宝玉也不分辩,忍了痛咬牙说:“你揭开看看,打成什么样了?”
袭人一愣,含泪望他不肯动。
宝玉反是笑了:“姐姐如何的不好意思了?又不是大姑娘上轿。”
“啐!”袭人嗔骂一声,忍了泪轻轻的伸手去他中衣下,将那中衣向下略褪了一截儿,还不如何用力,宝玉疼得咬着牙“嗳哟”的惨叫失声,一头豆汗淋漓而下。袭人慌得连忙停手。
“不妨事的,再来!”宝玉咬牙身子打挺地说,反是惹得袭人珠泪不断,伤心难忍。
“我是个大男人,总不能如此娇气的,不妨,帮我,揭开了看看。.”宝玉说。
如此往返了三四次才将条中衣褪下。袭人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只见腿上半段青紫,肿起的僵痕四指宽。
袭人咬着手指道:“我的娘,老爷可如何忍心下这般狠手!你若早听我一句劝,如何就有今天的地步?”
宝玉也不想多说,只是呻吟无语,任了袭人轻轻去抚弄他的伤处。正说着,忽听帘子外丫鬟们禀告:“宝姑娘来了。”
话音一落,环佩声就到了帘子外,伴随宝钗同人的说笑声。宝玉赤了下身,急得一头冷汗满颊通红,袭人却温笑答一句:“宝姑娘请里面来。”
顺手牵过一床袷纱被给宝玉盖住,只对他诡诡的一笑,反令宝玉羞赤了面颊,咳嗽不语。
帘影动,冷香袭来,薛宝钗盈盈浅笑了进来,手里托着一丸药。
“宝姑娘来了?这边请。”袭人忙向里面让她。
宝钗托了药丸递给袭人说:“这是上好的贡品,冰峰千年天山雪莲制成的活血化瘀解毒的药丸,我哥哥只得了一盒子,前些时候给凤姐姐讨去了一丸,如今拿来给你一丸。待晚上用酒化开药丸替他敷上,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大好了。”
宝钗见宝玉醒了趴在床上,也开口同她说上几句话,就放宽了心劝道:“你若是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莫老太太、太太看着心疼难过,就我们看着也是心疼得不得了。”忽然觉得自己的话太过露骨,不由羞红了面颊低头摆弄衣带,那种娇羞怯怯分外惹人怜惜,别是一种风情诱人。宝玉不由想:“不过挨几下打,她们就如此伤心动容。若是我死了,还不知他们何等悲感呢!”
宝钗问袭人:“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我才在园子里见到时还是风光无限的。回去时我还向老太太念叨此事,老太太还说,宝兄弟年少就见了太子、八王和一系的皇子们,真是家门福事。还说是袭了先祖爷的风范,贾府兴旺之兆呢。那边才备了酒菜要为宝兄弟庆功,谁成想这边竟然下了打板子发狠了。可知是为了什么?”
袭人支支吾吾地说:“我才把二爷跟班的小厮拉来问,只说是老爷打二爷,是因为环哥儿去向老爷告状,说是二爷奸污母婢,才惹得老爷大怒的。”
“这事儿原本是丫头失足落水,不足为怪的。”宝钗担忧道,不信只为这么件事儿,老爷不待八爷走远,就大打出手了。
袭人瞟了宝钗一眼,心里对宝玉心疼,口里也顾不得许多说:“老爷身边的詹大爷说,好像是薛大爷挑唆了环哥儿去告状,还说是二爷曾经带了两个清俊的小童去栊翠庵干了些不干净的事儿。老爷闻听勃然大怒的。”
“薛大哥哥不是如此的人,你们不可混猜度。”宝玉忙挣扎了抬起头去止住袭人的话,想是袭人也听说了什么。
宝钗听他拿话挡了袭人,心里也是一动,见宝玉打得不轻,落是如此,还有如此的细心,怕得罪了她,可见是个心思细腻的。既然是个有心的,可惜不在正经大事儿上下番功夫,也能光宗耀祖扬眉吐气,被老爷高看一眼,更不至于吃今日的亏。又想自己家里虽然富贵,但是毕竟是皇商,到底是商人,比起官宦世家就更不入流了。林妹妹家道中落,但好歹是公侯之后,探花郎的千金,好歹强过自己的出身。想来又自怨自艾一阵子。于是笑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怨人怨天不如怨自己。若不是宝兄弟平日里不在学业上花心思,交友不慎,怎么惹得老爷生这么大的气?再者说,我哥哥就是那么个直来直去愣头青的人,素日有口无心的,怕是无意的话被人有心地听了去,这个袭姑娘是知道的。”
袭人也后悔自己说出薛蟠来惹得宝钗没意思,听宝钗这么大气的分析开导,也是自愧不如。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才要说话,见宝钗已经起身告辞。
袭人忙赶着送出院外说:“倒是让姑娘费心了。赶明儿宝二爷好了,一定登门致谢。”宝钗回头莞尔一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气?你劝他好生养病,再不可胡思乱想了。事情出了,也不必再惊动老太太、太太,若是让老爷得知了,忍了一时不发作,谁知日后又如何的清算?终是要吃亏的。”摇着扇子一路走一路说着,忽然停住步说:“你说的事儿,我也听哥哥回来叨念过几句。你知道我哥哥是个不长进的,闻了腥臭才会去。那日说宝兄弟带去栊翠庵的小童可不是寻常人,似是老爷发狠打了宝玉要寻的那个人。”
“十三皇子?”袭人惊得脱口而出,旋即捂住嘴巴,愕然地望着宝钗。宝钗对她眨眼点头,温然一笑,转身悠然地去了。 袭人吓出一头冷汗,想起宝玉同小戏子琪官那不清不楚的事儿,更拿了她的葱绿汗巾子去换了一条血红的茜香罗汗巾回来,私赠表物,气得她一夜难合眼,劝他竟然不肯听进去半分的。如今竟然和宫里的皇子纠缠不清的,莫不是找死了?越想心里越害怕,更明白了老爷为什么发狠地教训宝玉。
送走宝钗,宝玉却是坐卧不能,躺在床上无奈臀上疼得针挑刀挖一般的痛,又如火炙油煎,略侧展转身,疼得一头冷汗不禁“嗳哟”一声惨叫。
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睡下,迷离中见到妙玉来到他床前,眼睛哭得像桃子,抽抽噎噎的不说话。手里捧个观音娘娘怀里的净水瓶,那柳枝提起将净水往他身上一洒,立刻止住了疼痛,周身一阵舒畅。他感激地问:“姐姐何时回京的?十三爷可好?”
妙玉只看着他哭着不说话。正此时,一阵狂风大作,黄沙漫天中走出来金钏,一边儿掩泪一边儿哭诉:“宝玉,你可是害死我了!我如今除去一死,别无他路。”宝玉一听,不对呀,分明金钏被藏去了北静王府了。
半梦半醒中,忽觉有人推他,耳边悲悲切切之声,宝玉忽然惊醒,疼痛立刻袭来。恍然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宝玉惊得以为还是梦境,支撑了爬起半个身子仔细辨认,只见黛玉两个眼睛肿得如水蜜桃一般红红的透亮,泪光盈盈,不是林妹妹还是哪个?
“林妹妹,是你吗?”宝玉欣喜地起身,牵动了下半截的伤处,疼得锥心般疼痛难忍,“嗳哟”惨叫一声倒去床上,慌得黛玉忙去扶他紧张地问:“宝玉,宝玉,你是怎么了?”
宝玉忍痛叹一声,才知不是梦境,艰难地劝解她说:“大暑天,你怎么跑来了?仔细受了暑,反让我牵肠挂肚了。我不痛的,虽然捱了几下打,不过老爷毕竟年迈体力不支,手上没多大气力,小厮们更是不敢动我,雷声大雨点小的,不过吓唬吓唬罢了。你别当真,我如今喊痛,是故意装给她们看的,好让外头布散给老爷听去,多少解气多个忌惮。你别当真了。”林黛玉听得虽然频频点头,却心知宝玉是怕她牵肠挂肚,强忍疼痛扮作欢颜哄她的话,越思越悲,哭声变成无声之泣,气噎喉堵的反是更厉害了。抽抽噎噎地只说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宝玉听说,许久不语。
黛玉又说:“好歹都是旁人,为了他们坏了自己的身子,焉知人家为你如何的担惊受怕?”
宝玉知道她指得是金钏、琪官和十三爷,更有妙玉的事情在其中,不由叹一声道:“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人说:“二奶奶来了。”
林黛玉惊得倏然起身,左右看看,知是凤姐来了,起身就要逃走。
宝玉拉她一把说:“你几曾又怕了她了?”
黛玉慌得跺脚,低声害羞道:“我这眼睛哭得像兔子,定要被她取笑。我从后院先走,回头再来看你。”
宝玉本想捉弄她,又知道黛玉的心性,无奈松手,这边黛玉闪去他床后绕后门去了,前面已经听到了王熙凤的笑声问着:“宝兄弟的伤可是好些了?送来的药按时服用了吗?太医可是来过了?”
坐在宝玉床边嘘寒问暖,话没说几句,薛姨妈又来了,不多时老太太、太太派了人来。宝玉应付过了,才吃口粥,袭人扶他倒下,又听到院子里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等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在外面问候着。袭人按下宝玉示意他不必做声,自己忙迎出来甜润的声音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二爷吃了药才睡着。”便一力应付打发了。
眼看到了宵禁落锁的时分,忽然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疾快而至窗外,传来焙茗的声音:“二爷可是睡了?”
晴雯的叱责声:“没眼色的酗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毛毛糙糙的跑来领果子吃吗?”
“姐姐不知,才北静王府来人捎话,有急事儿要告诉二爷呢。”
宝玉闻听撑身而起,也顾不得疼痛就吩咐:“快进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