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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沿着陡峭的石阶,昭君踏着瓦砾泥沙和木块砖胚,登上角楼刚修筑好的城垛。这里居高临下,视野极其开阔,放眼望去,满城景色一览无遗。

    平城本多风,她站在巍峨的角楼上,劲风扑面,令人心胸开阔,神清气爽。眺望着风起云涌的天际和连绵不断的群山,她心中再次澎湃起难以平抑的壮志激情。

    风中,她仿佛听到长城外战鼓正被敲响;烈日下,她仿佛看到动荡的天下正燃起道道烽烟……

    她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像男儿一样击鼓跨马,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忽然,她因踩到一块松动的木板而身子一歪,本能地抓住墙壁想稳住脚步,却误抓了已经废弃不用,但还没来得及拆除的,专为运送泥沙而设置的机关。当即,活板张开,她惊呼一声,从那个不大的洞口直坠而下。

    “救命──”

    听到她惊恐的叫声,娄睿等人急忙回头,只看到她的头顶消失在圆洞口。

    “昭君!”他的心猛然一抽,惊慌地赶到洞口,看到他姊姊正抓着不知哪里露出的半截绳子,悬在半空中椅,头脸上都有不少灰土,双眼大睁,但十分冷静,没有惊慌哭叫。

    “昭君,抓紧了,我这就下来救你!”他对着她大喊。

    “我抓紧了!”她仰头说。最初的惊慌过去后,她冷静了,明白大喊大叫除了吓到别人、消耗体力外,什么用都没有。她得等待别人的救援,感觉到手里的绳子支撑不了她多久,她不敢低头看下面,怕那会让她失去等待的勇气。

    忽然,绳子松脱,她的身子往下一沉,又有不少泥灰落到她头上。

    完了,今天该我小命玩完!她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就在绳子完全脱离墙体的同时,从侧面的楼体内突然伸出一双手,将她的双腿紧紧抱住,一个低沉稳定的声音在喊。“快放开手,我抓住你了。”

    这声音给她一种鼓励,她没来由地信任了他,放开了手中的绳子。

    在泥石坍塌的巨响中,她的身子挟带着石块沙土落入一个强壮而温暖的怀抱,他们双双倒在地上。

    她紧靠在男人身上,虽被他安全地抱在怀里,心仍因惊险万分的瞬间而狂跳。

    “郡主,你没事吧?”

    耳边传来关切的询问,她惊悟自己还压在救命恩人身上,连忙直起身回头对他表示感谢。“我没事,谢谢你救……啊,是、是你!”

    当发现身后的救命恩人竟是她思慕多日,却遍寻不得的俊美男子时,她的感谢变成了惊喜的欢呼。并毫不理会两人满脸满身的泥沙,主动扑到他身上。“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你到底是谁?”

    面对她热切大胆地表露情感,被她压住的男人似乎有点惊讶,但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并未给予回应。

    “昭君,你受伤了吗?”娄睿等人匆匆赶来扶起她。

    “没有,是他救了我。”昭君指着刚从地上站起来的男人说。

    娄睿转身,认出那个男人时,脸上立刻露出感激的笑容。“嘿,高欢,是你救了我姊姊,一会儿到段军长处领赏去。”

    “谢谢真定侯,但高欢不要打赏。”高欢洒脱地回答。

    高欢?!他叫高欢!昭君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带给她快乐的名字,看到那个男人有礼地回她弟弟一笑,她的心当即迷失在他的笑容中。

    趁其他人上来跟她的英雄说话时,她扯扯弟弟轻声问:“你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怎么啦?”

    “怎么啦?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哪!”昭君欢快的语气将她欣喜的心情表露无遗,丝毫没注意到她弟弟眼里的忧虑。

    ***

    稍晚,当昭君终于有机会向弟弟寻问高欢底细时,姊弟俩起了严厉的争执。

    “不行,你不能去找他!”娄睿神情严肃地拒绝提供帮助。

    “我就是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去找他?他娶妻了吗?”昭君生气地说,想不到一向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弟弟这次会如此不通情理。

    娄睿不理会她责备的眼神,啐道:“他只是一名地位低贱的戍卒,一无军功,二无身世,若非看他人品不差,根本连当戍卒都不配,还娶什么妻?”

    “不许你这样说他!”昭君眼眶发红了,却也松了口气。

    看到开朗聪明的姊姊竟然为一个卑微的小士兵伤心,娄睿知道问题严重了,不得不放缓语气循循善诱道:“你只看到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连身为士兵必不可缺少的刀剑和战马都买不起,你找他干嘛?”

    “他今日也许落拓,但我相信他是有前途的人,我要嫁给他,我会为他准备所有的兵器、战马……”弟弟对他的贬辱激起了昭君的叛逆心理,她不再有顾虑地将自己的真心话说了出来。

    “痴人说梦!”娄睿轻斥,对她的想法极不赞成。“仅仅一次池塘边的相遇就认定一个人,你不觉得太荒唐吗?”

    “不荒唐,认定一个人,有时一眼就足够了。”昭君不为所动的说。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娄睿既恼高欢让他一向聪明的姊姊变得愚蠢,也忧虑她将给家庭带来混乱。因为他深知,讲究门第血统的父王绝对不会接纳高欢,不会容许家族中渗入任何低贱的成分。他希望他的姊姊能早日清醒,不要铸成大错。

    “昭君,你拒绝所有名门望族的求婚,一再说要嫁英雄,难道高欢就是你的英雄吗?”他苦口婆心地规劝。“看看他,除了好外表,还有什么?汉人血统,罪犯后裔,注定穷困潦倒……”

    “罪犯后裔?”昭君漂亮的眉头一蹙,打断了他的话。

    “没错。虽然他的祖上也是官宦之家,但早已没落了。”娄睿简单地说,看到她期待的目光,只好再多告诉她一些。

    “他的六世祖曾为晋朝太守,后来的三位先祖都是慕容燕国重臣。到他曾祖父时因燕国亡而降附魏朝,他爷爷官至朝廷待御史,后因犯法被流放至怀朔镇,到他父亲时家世早已沦落,如今虽已鲜卑化,但他骨子里还是汉人。父王和众亲族都不会赞成你的选择,你这样固执己见只会带给你与他更多的伤害。”

    弟弟的话让昭君沉默了。虽然她心里根本没有把这看成是问题,但她知道这将使得她说服家人的工作变得困难。可是,不管怎样,她绝不放弃自己的选择。

    看她不再争辩,娄睿以为她被说服了,深感宽慰地说:“就是嘛,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应该明白高欢并不适合你,他自尊心很强,绝不会娶一个郡主为妻。”

    “他住在什么地方?”昭君问,不理会他的话,世间事总有出人意表者。

    “问这个干嘛?”娄睿的脸色微变,警觉地问。

    “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不行吗?我可不知道你也是个势利小人!”

    娄睿求饶地道:“我并非势利小人,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好。而且,我与高欢也算是朋友,我们一起打猎,一起练武,所以我了解他的底细。”

    “既然这样,你就告诉我他住在哪里,我得亲自去感谢他,如果今天没有他,我准没命了。”昭君情绪激动地说。

    对这样的要求,娄睿无法拒绝,于是他把高欢的住处告诉了她。

    原来他就住在与自己不过几幢房屋之隔的地方!

    得知了他的住处,昭君暂无所求,一心只想去见他,告诉他她的情意。

    无论如何,这一生一世,她选定了他!

    ***

    明月银辉,宁安殿内,高欢独自坐在自己的卧房内,面对帐簿,查核着一天内木材、石料等进出库房的数目。

    作为最低阶的戍卒,他本没资格拥有一间单人小屋,但因为他识字,懂计数,被指派来管理宫城维修的材料和工具,因此独自居住在库房。

    三伏天的夜晚,空气闷热得如同旺火上的蒸笼,他上身穿着一件无袖短褂,使他的双臂看起来更长、更有力。

    他的眼睛盯着帐册,眼前却不时晃动着一个美得让人难以忘记的女子。

    她真是个多变的女人!

    他暗自想着今天在城楼上被他救下的郡主,她与那日在太清池畔相遇时是如此的不同,甚至与往日他所见到的郡主也有很大的区别。

    过去昭君郡主在他心目中一直是美丽而尊贵的,就像一尊精美的玉器,让人欣赏却不敢靠近;今天倒在他怀里的郡主则勇敢而率真,如同绽放在山野的雏菊,美而不娇,从她身上,可以汲取到无穷的活力;而那日在池水边……

    他的心跳加速,无波的眼底出现一抹调皮的笑意。

    半裸的郡主是他见过最美丽的风景。这么多天来,他无法遗忘池边那个衣衫不整,面带桃红,樱唇半启的郡主。那时的她,是那么美丽自然,清新可爱。她有着孩子般单纯天真的表情,比阳光更灿烂的眸光和可与白雪媲美的洁白肌肤,而当意识到自己近乎赤裸时,她所表现出来的羞窘模样,让他相信那才是真实的她──热情、自然、娇美、羞涩和勇敢的混合体。

    那天匆忙离开太清池后,他从未想过会再与她相见,更别提今天在城楼上还意外救了她。

    看看自己为救她而刮伤的手背,他笑了,感谢老天让他那时候刚好在那里。

    不过,当想起今天在城楼上听到真定侯与郡主的对话时,他的笑容逸去。虽然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声,但是他听到了。

    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当时郡主是这么说的,而他知道“那个人”正是自己。

    她找他干嘛?他忐忑不安地猜测着,难道是在太清池边的相遇?可那时他并未冒犯她啊,好吧,就算自己赤身裸体在池中洗澡对她不敬,但那是因为自己并不知道她藏在花丛里,否则,他怎么敢在郡主面前脱衣?而且,当时他已经解释并道歉过了,虽然她那时气得要他离开,但他不认为她会因此而找他的麻烦。

    “高欢,迎驾!”

    门外突然传来不熟悉的谐戏声,他纳闷地走到门前,以为是有人恶作剧。

    两个身穿玄色军服的男人笑嘻嘻地抬着一只木箱走了进来。

    虽不认识,但从服装上高欢知道他们是某个贵族府宅的护卫。

    两个士兵将木箱放在桌上,其中一人指着箱子说:“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为什么?”高欢不解地问。

    另一个士兵笑道:“兄弟,这是你救郡主有功得到的赏赐,不过现在你最好先到门口去迎接郡主,别跟在咱们身后转。”

    “郡主要来?”高欢心儿狂跳,回头往门外看。果真,月光下有两个女人正向他走来,前面那个丰姿绰约的女子,不是郡主娄昭君又是谁呢?

    他暗自吃惊,急忙走出门,准备行礼,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已经先对他盈盈一拜,道:“昭君城楼遇险,幸得英雄相救,今夜特来表示感谢。”

    高欢单膝跪地行礼,道:“属下所为乃尽本分,郡主不必挂怀。”

    见他不仅俊朗如松,而且口齿清晰,举止有礼,昭君心头大喜,对那两个士兵说:“你们先回去吧!”

    两个士兵行礼而去,昭君再对高欢说:“你起来,我有话对你说。”

    看着她走进房门,高欢非常不安地跟随在她身后。这间他住了两年多的屋子一向令他满意,可今天他却觉得十分寒酸和简陋,他真想将高贵的郡主请到屋外,满院的月光可比一室灯火要美丽得多。

    可是,当郡主面带微笑站在屋子中央时,他什么都不能说,只是平静有礼地请她坐在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并注意到跟随她前来的婢女留在了门外,还替他们拉上了房门。

    昭君巡视着这间以前守殿宫人住的房间,虽说空间不大,但家具完善,除了置于房子正中的桌椅外,靠墙的床榻、长柜及各种生活用具的摆设都十分整齐有条理,丝毫不像一个独身士兵的居所。

    当她的视线终于转向他时,她的耳朵里充满了自己的心跳声,她真担心对方也能听到那不规则的“咚咚”声。

    他的五官并非绝对地完美无缺,上面有细小的皱纹、受伤的痕迹和艰苦生活的风霜,可是,在她眼里,那一切都十分地完美。

    而他的嘴巴和眼睛最吸引她。那饱满的双唇紧抿着,表现出坚强的意志;漆黑的眼睛深邃明亮,其中映照着烛火,仿佛燃烧的火焰,让她全身发热发软。

    为了消除那种虚弱感,她将视线转到他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身躯,可眼前立刻出现了自太清池畔相遇后,就时常闯入她脑海的那具强壮而俊美的男性裸体。

    “嗯,你这里很整洁。”她仓惶地转开眼睛说道,企图将脑子里的影像排除。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谨慎和猜测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想从她突然面红耳赤的神态中看出她的心思。

    “我,我是想问,这里都是你自己收拾的吗?”她随意问着,强自镇定地走到桌边坐下,心里则暗骂自己表现得像个惊慌失措的村姑。

    “不是,是朋友。”高欢迎视着她的目光回答。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会替人打扫居屋?

    是她吗?想起那个被他赤裸的身体抱住的女子,昭君的心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但她随即将那种感觉排开,他的过去与她无关,她寻求的是未来,她与他的未来。因此她继续自己的问题。“高郎以前见过我吗?”

    听她如此称呼自己,高欢心头大震,但仍冷静地回答:“见过。”

    “什么时候?”看到他瞳眸中刹那间闪过的奇异光芒,她知道自己突兀的称呼对他所造成的影响,尽管他努力表现出漠然,但她仍看出其中暗藏的热情。

    这个男人的眼睛是最深邃的夜空,黝黑迷人;他的表情如同暴风雨来临时的海面,深沉难懂,而所有的这些,她都喜欢。

    “两年前,郡主十八岁生日时。”

    “十八岁生日?”昭君颦眉细想,随即眉头一展,惊喜地问:“猎苑!你是说前年秋天的猎苑围猎你也在?”

    高欢点头,提醒道:“‘妖兔、雄鹰和神犬’,郡主可还记得?”

    昭君眼睛扑闪,疑惑地看着他。“那你是……”

    “贺六浑。”她迷惑的神情全然没有了往日郡主的傲慢和威严,高欢喜欢她此刻孩子似的纯真神情,不由得好心地提醒她。

    她顿时恍然大悟,拍掌笑道:“哦,原来你就是那个撵着妖兔跑,戏弄雄鹰,又杀死神犬的贺六浑啊?”

    “那是我的鲜卑名字。”高欢微笑着解释。

    “真的吗?原来‘高欢’与‘贺六浑’是同一个人哪!”想起那日她的乳母对“贺六浑”的前途及人品的断语,昭君高兴地笑了,她真的没有看错人!

    她的笑容具有感染力,高欢不觉放松了戒备,开心地笑着点点头。

    他们看着彼此,在愉悦的笑声中回忆起往事……

    ***

    秋日,天空晴朗,清风送爽。

    恒安王府庆贺郡主娄昭君十八岁生日的宴席还没撤下,寿星已在一大群王公贵族的簇拥下,骑马前往猎苑打猎了。

    猎苑位于雷公山,原是皇家猎场。这一带山峰起伏,滴翠流霞,坡草茂盛,百兽点缀,十分美丽。作为被挑选出来的护卫和伴随,高欢几天前就与他多年好友尉景、蔡俊、司马子如先到了猎苑封场,以防有人届时擅自闯入遭误伤。

    这日,得知郡主很快就要到了,他们到山脚等待。

    但他们最先迎来的是大将军刘辊的幼子刘贵和沃野镇将贾道监的次子贾显智。

    刘贵带来了一只猎鹰,那鹰毛羽如雪,眼神凶猛,速度极快,在以往的每次打猎中,都有极佳的表现,如今看到它,大家自然兴致高涨。

    就在他们围着这只雄鹰评头论足,赞不绝口时,南面山坡上忽然窜出一只身上印有红色花纹的兔子,那兔子机敏异常,眼似流星。

    “看,兔子!”眼明手快的高欢立刻拉弓射出一箭,弓弦响处,那赤斑兔忽然不见了。众人一时兴起,上马就追,却见各人连射数箭无一能中。

    最奇怪的是,那只兔子总是在高欢面前跳跃遁逃。于是众人惊讶间皆停了手,只让高欢独射。可那只兔子仿佛故意逗弄他似的,等他一搭箭在手,就消失不见,而他一放下弓箭,它又出现在他面前。

    这下可把高欢惹火了,他大声骂道:“此兔莫非妖怪,敢如此戏弄我?”

    刘贵拍马上前,对他说:“兄弟莫气,看我放雄鹰去抓它。”

    白鹰立即跟随兔子飞去,可是灵巧犀利的鹰仍没法抓住它。

    一行六人紧紧相随,来到一处背靠山岗的茅屋前。见几株合抱大树前有石涧,水声潺潺。高欢下马说:“算了,这兔子必定是妖兔,此处林泉景致独特,何不休息一阵再回去迎接郡主?”

    大家都停马落地,不料白鹰忽然腾空飞起,直掠长空,随即,山崖上的茅屋中窜出一只卷毛黄狗,一头扑向草丛,咬出了那只戏弄他们半晌的赤兔。一看自己的猎物竟被黄狗咬死,高欢大怒,搭箭在手就往黄狗射去,口中大喝。“死!”

    黄狗竟连躲避的工夫都没有,就应弦而倒。

    刘贵召回雄鹰,众人正想上马回去,不料耳边传来如雷震吼。“谁敢无礼,杀死我的神犬!”

    回头一看,两个身长一丈有余的大汉正凶猛扑来。

    刘贵等人不由自主地闪避,只有高欢屹立不动。

    “六浑快走!”尉景喊他。但他不愿逃走,反而挥舞着双臂应战,然而那两人力大难敌,只几个回合高欢就被一拳打在后脑勺上晕了过去。

    尉景、蔡俊、司马子如本是高欢患难之交,一见他被打晕,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立刻拍马追来,抽出兵器想救他,而刘贵和贾显智也不由得跟了过去。

    当即,双方刀剑相向。可是无人能抵挡那两个男人的一身蛮力,纷纷坠马。面对两人气势汹汹的样子,个个吓得魂胆俱丧。

    这时高欢醒转,虽然四肢无力,但仍用尽气力警告那两人。“他们都是王侯将相之后,你等若敢伤他们一根毫毛,必不得好死!”

    “我等不想难为别人。”两个莽夫抓住他,其中一个瞪着他大声说:“你杀了我的神犬,我就要杀你,以命偿命。”

    “小子,你以为狗的命比我的命值钱吗?”哪怕死亡将至,高欢仍不甘受人侮辱,他忍受着头晕目眩,挣扎怒骂,可那两个蛮夫并不理会。

    “只有杀了你,我的神犬才能上天!”挟着他右臂的男人举起了刀。

    “我儿,万万不可伤他!”

    紧要关头,山坡下出现一队人马,那迎风招展的旗帜告诉大家:郡主及娄睿到了。

    郡主的马前有个白发老妇,她手持拄杖,连声呼道:“快快请他进屋!”

    两个莽夫一听母亲口气严厉,赶紧放开高欢,还请他和其他人进屋去坐。

    众人跟随他们入内,看到里面虽是草屋,却十分宽大整洁。不久,老妇人也走了进来,在她身边搀扶着她的是满脸笑意的娄睿,从门外的说话声中,高欢等人都知道郡主就在屋外。

    让美丽的郡主看到他们的凄惨落败,六个血气方刚的酗子都很难堪,幸好老妇人十分谦卑,一进门就对他们俯身道歉,她的两个蛮儿子也立刻跪下认错。

    “各位公子,老身两个儿子空有双眼,却不识英雄。误相触犯,乞恕其罪。”

    见老妇人如此,高欢即刻还礼道:“不敢当。”

    但那个老妇人却瞪眼看着他,恭敬地说:“少英雄乃贵人也,今日登门,蓬门何幸,各位英雄伴君同来,惭愧家贫无以待客,还请贵人莫怪。”

    她的话让众人惊诧:在众人之中唯高欢身分最贱,何以老妪要如此抬举他?

    就连屋外郡主的笑语欢声也消失了。

    “婆婆弄错了!”高欢更是惶惑。“我乃区区戍卒,绝非贵人英雄……”

    可是不等他言毕,老妇人立刻笑道:“看你相貌,天庭饱满,耳阔鼻长,此旺运之相,今后之贵气,贵不可言。”

    听她这么说,屋内诸人面面相觑。

    娄睿笑道:“我的乳母善看面相,你们可要相信她哟!”

    尉景等人闻言,立刻纷纷求问。

    老妇人也不推辞,分别看了他们的相貌,说尉景日后可位至三公;司马子如则富贵最久,而刘贵和蔡俊均得拜将封侯。

    只有在看贾显智面相时,她皱起了眉头,言语浅淡地说:“公子个性反覆,虽有高官厚禄,但要端正心机,方可得其善终。”

    听她说完后,几个男人都很开心,但对老妇人的话并不当真,唯独贾显智略感不快,还好紧接而来的打猎刺激又好玩,很快大家都把这个小插曲忘记了。

    今天回想起来,昭君很后悔当时没走进茅屋去认识他。她是后来从弟弟嘴里得知她到来前所发生的事,也是在那天她知道了“贺六浑”这个名字,却并未进一步打听这个人与乳母所说的贵人之间的关系,否则,她也许不用等那么久才找到他。

    “那天我在屋外听到了乳母的话,但后来你们转眼都跑了,我也没注意到你,所以一直不知道乳母所说的贵人是谁,不过那天的事我可没忘记呢!”

    “我也没忘。”共同的回忆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高欢微笑回应,心里却在想,那时她被年轻权贵们所包围,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昭君正色道:“我是说真的,那时我一心只想打猎。而且,我根本没有想到贾显智会结交到你这样的朋友。”

    我与他从来就不是朋友。高欢心里想,口中却迎合着她。“我知道,那样的猎惩那么好的天气,不想打猎的人绝对不正常。”

    “没错。”她羞怯又热情地说:“只可惜错失高郎,白白浪费了两年时光。”

    她坦率的言语和爱慕的目光让高欢的心猛地狂跳,手心渗出冰冷的汗。

    难道高贵的郡主都是这样口无遮拦地说话吗?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僵硬,两人间愉快而融洽的气氛霎时消失无踪。

    由于出身低微,穷困潦倒,他自幼饱受歧视。长大后,虽然英俊的外貌让他获得不少女人的青睐,但从来没有人是真心的对待他。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有钱有势的女人要的是他的身体,像他一样卑贱穷困的女人要的是他的照顾,而他既不会出卖自己的肉体,也无力照顾别人。因此虽然快二十五岁,但他从未想过娶妻。试想,一个连自己都养不起的人,又怎么有资格去谈婚论嫁,期望养活别人呢?

    如今,地位显贵的郡主竟毫不掩饰地对他示爱,这立刻在他心底引起了反弹。

    “郡主与我这样的人来往才是浪费时光,请郡主回府吧!”他表情僵硬,神态冷淡地说。

    他并不想要她。

    他一点都不喜欢她。

    昭君仿佛能读出他的心思般清楚地知道自己被他拒绝了。自小养尊处优,得人重视宠爱的她,第一次被人拒绝,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泪水涌上眼眶。

    她原以为当她告诉他她喜欢他,要嫁给他时,他会震惊、会抗拒,但最终仍会接受,毕竟,她有容貌,有智慧,是郡主。可是没想到他竟连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了她,还用那种轻视的目光看着她,但是,即使这样,她也不会退却,因为她相信那不是他真实的感情,因为在他们回忆往事时,她清楚地看到他眼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钦慕和喜爱。

    “你不必赶我走。”她勇敢地将对她来说极为罕见的情绪和泪水压回,努力装没事般地说:“等我把话讲完自然会走。”

    看到她眼里的泪光,高欢觉得胸口发紧,但他故作没看到,拘谨地说:“高欢斗胆,不敢赶郡主走,但为了大家好,恳请郡主回去吧!”

    “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高傲的郡主坦言宣示,丝毫没理会听者的感受。

    嫁给他?!

    高欢的浓眉警觉地耸立起。“不,你不要!”

    情急中,他忘记了两人间的尊卑,他奋力地为自己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抗拒沉沦。“你是尊贵的郡主,我是出身卑贱的戍卒,这样的戏言我高欢承受不起,请郡主收回刚才所说的话。”

    “不是戏言,我是认真的!”昭君久忍的眼泪无法控制地冲出了眼眶,但她立刻用手背抹去,大声地说:“我喜欢你,我一定要嫁给你!”

    她孩子气的动作触动了高欢内心柔软的部分,但自卑与自尊,还有自我保护的本能,让他急于逃离她所编织的情网。

    “对一个才认识的人,郡主喜欢我什么?”他的眼光犀利、讥诮。

    “我……”昭君迟疑了,她看着他,羞于将自己的感情告诉他。可是,在面对他眼中的讥讽时,她抛开了所有姑娘该有的羞怯,抛开了自己的尊严,大胆地承认道:“我喜欢你强壮的体魄和英俊的相貌,喜欢你不卑不亢的气度,更喜欢你的英雄豪气,我要嫁给你,协助你完成英雄壮举。你说我不认识你,那么让我走近你,我一定会更加的认识你,并更爱你。”

    说完这番话,不仅她早已羞得红霞满面,就连高欢也涨红了脸。不过,他不是因为爱或感动,而是因为生气,气她竟然把那么完美的人品,强加在他一个地位低下、出身卑贱的戍卒身上。

    他狠狠地盯着她,双唇紧闭,仿佛她刚说了什么侮辱人的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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