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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易律师,请在这里签名。”

    柜台里,一名如花少女绽着过分灿烂的笑容,摆出最娇媚的姿态,刻意掀合的眼睫上染着夸张的蓝色睫毛膏,大眼睛眨啊眨的接待贵客。

    严肃冷漠的眸扫过那张精致描绘过的脸庞,却一刻也未曾稍作停留,仿佛略过的是一面刷得亮白的墙壁。

    修长而干净的手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拿出笔,俐落地在几份文件签上苍劲有力的名字,接着从公事包里拿出两大叠现金。

    收回几份签名文件以及两大叠保释金,如花少女两只眼睛却始终黏在眼前那堵修长挺拔的身躯上。

    “易律师,这回办的是什么案件啊?”如花少女兴致勃勃地问道,即使她知道永远也不会得到回答。

    将价值不菲的万宝龙钢笔收进西装口袋里,男子头也不抬地提起公事包转身离去,如花少女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那张英俊得教人神魂颠倒却又出奇严肃冷漠的脸孔又转过来。

    “走吧!”

    男人的嗓音浑厚低沉,教人心头不由一阵颤悸。

    她?!如花少女登时两眼一瞠,心花怒放地跳起来,准备冲出去,不料,一个纤瘦的身影却慢慢闪进她的眼角。

    一双自始至终都贪看着那张英俊脸孔的眼,这下终于看清原来他身边还跟了一个瘦弱得不像话的年轻女孩。

    如花少女悻悻然收住蹬着紫色高跟鞋的双脚,带着几分无来由的嫉妒打量起女孩。

    女孩看起来很年轻,约莫十八、九岁,纤瘦的身躯套着一件白色毛衣,站在昂扬挺拔的易律师身旁,看起来更是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始终低着头的女孩让人看不清楚其样貌,她毫无生气地垮垂着肩头,一头清汤挂面似的短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乏善可陈到极点。

    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孩走在路上,任谁都不会多看她一眼,但偏偏那双深邃幽暗的黑眸却只注视着她。

    对背后那双如影随形的饥渴目光视而不见,易慎人迳自带头离去,瘦弱女孩则拖着极其缓慢的脚步跟在后头。

    顶级义大利手工皮鞋在磨石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看守所幽静空旷的长廊,梁寻音木然走在后头,走向未知的命运,脑子里却无一丝情绪。

    “易律师,你好啊?”门口的警卫熟稔地打着招呼,边打开大门放行。

    被关在狭小幽暗的监禁房十天之久,当梁寻音一踏出看守所,直射入眼的阳光让她几乎快睁不开眼,她下意识伸臂挡住灼白的光线……

    “梁小姐,请问你对自己以杀人罪被起诉有什么看法?”

    “你杀了你的母亲吗?”

    “请问你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妈妈?”

    连珠炮似的问题朝她轰炸而来,她这才发现那些刺眼的光线不是阳光,而是闪光灯。她不知所措地环视如同豺狼虎豹般朝她扑来的陌生面孔,有一瞬间,她竟然想转身逃回那间阴暗狭窄的监禁室。

    “对不起,我的当事人现在不接受任何访问。”蓦地,一只强势的臂膀为她挡住逼近的新闻记者,顺势将她护到身后。

    面对一架架猛兽似张大嘴亟欲猎捕她的摄影机,梁寻音恨不得化成一缕空气,消失在这些镜头前。

    颤抖的手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西装,上头有着陌生而疏冷的气息,却是眼前她唯一的依靠。

    “易律师,可不可以请问一下,这件震惊社会的弑母案侦办的进度如何?”

    “易律师,您对这个案子有信心吗?”

    “无可奉告。”即使面对近百人的采访阵仗,易慎人却依然保持一贯的不动如山。靠着高大体型的优势,易慎人一手护着她,一手排开宛如人墙般的新闻记者,朝外面的车道走去。

    “梁小姐,人到底是谁杀的?”

    一支麦克风突如其来钻到梁寻音面前,把她吓得惊慌失措。

    下一秒钟,手执麦克风的手腕被狠狠地钳制住,女记者吃痛地一抬头,笔直望进一双冷冽的黑眸。

    “小姐,我已经说过了,我的当事人不接受任何采访!”易慎人一字一字的吐出话,严谨阳刚的脸孔,足以逼退任何凶神恶煞。

    像康玲这种外表看似精明干练,实则好大喜功、爱出锋头的女人,自然被这气势给吓着了。

    康玲是知名电视台的女记者,素来以强势、霸道的作风着称,虽然采访绩效始终独占鳌头,却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下在有“铁人”之称的易慎人面前踢了铁板,可让其他平日受了不少窝囊气的友台记者暗呼痛快。

    “你没有资格这么对我,咱们走着瞧!”女记者甩不开那双钳制的大掌,只能歇斯底里的叫嚣。

    “随时候教!”投出一记淡漠如冰的眼神,他遽然松手,转身带着梁寻音快步坐上司机开来的黑色轿车。

    拉上车门,将车外一片混乱与竞相追逐的摄影机隔绝在外,易慎人从容吩咐一声。“回家!”

    高大身躯往后一靠,丝毫不浪费时间地看着从公事包拿出的一叠资料,仿佛方才那踌乱只是从西装上弹掉一片树叶。

    被笔挺的手工西装裤包裹的长腿安适地交叠,窗外的阳光在崭亮皮鞋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张扬得像是炫耀着主人的成功与财富。

    顶级轿车平稳舒适,皮质座椅细致柔软,车内空气更是弥漫着一股洁净高雅的气息,但梁寻音却迷惘得宛如闯进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车子很大,但他那自信从容的姿态,浑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势,却压迫着车内的空气,仿佛硬生生把她塞进一个被抽光空气的盒子里。

    车子里安静得不能再安静,纤瘦的人儿低着头、缩着身子,仿佛想让全世界遗忘她的存在。

    在这片静寂之中,司机一路将车子开回易慎人位于东区的顶级公寓。

    司机驶进雕花大门,在豪华气派的接待大厅前让老板下车。

    大掌俐落而迅速地将摊在腿上的好几份文件收拢,熟练地拉开公事包拉链,将文件收进夹层,一双长腿俐落地跨出车外,他交代道。

    “你今天可以下班了,明天一早准时来接我。”

    “是,易先生。”司机恭敬地点头,很快绕到另一侧替梁寻音开门。

    门打开了,一股冷空气灌进来,教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拖着仿佛有千斤重的双腿,梁寻音举步维艰地步下车,僵硬地仰头望向眼前雄伟的高级公寓大楼,奢华气派的花岗岩建筑像是巨人般将她笼罩在阴影之中。

    她终于明白——从今天开始,她的命运将全权由这个男人安排!

    ***

    “易先生,您回来啦?”

    走进气派的大厅,穿着笔挺的驻守警卫有礼地打着招呼。

    “嗯。”易慎人将手指往墙面上的指纹辨识萤幕一压,电梯应声而开。

    原来这栋顶级公寓大楼,每个拽都有自己专属的电梯,而易慎人就是看上这里的隐密与安全性,且距离事务所只要五分钟车程,才选择这里做为住所。

    电梯一路爬升到最顶楼,易慎人拿出钥匙打开坚固的雕花铜铸大门,清冷的空气倏然迎面扑来,衬着室内一片幽暗,竟带来莫名的寒意。

    一如过去几年来回家的习惯,易慎人顺手将钥匙圈挂进钥匙箱,西装外套整齐地挂进玄关边的衣柜里,套上黑色皮质室内拖鞋,然后熟练地扭开墙边的空调、电灯的中控开关,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熟练精确、一丝不苟,透露出他严谨的性格。

    乍亮的灯光照明将近七十坪的公寓,整间公寓全是以黑色为基调,冷沉的气息一如主人沉稳内敛的个性。

    大片抛光石英砖地板光可鉴人,反映出高大挺拔的身躯是那样相得益彰,出奇庞大的黑色牛皮沙发像一个无底的漩涡,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跌进去似的。

    茶几下大片白色长毛地毯与黑色沙发形成强烈的对比,毫无妥协余地的刺激着感官视觉。

    屋子里,触目所及的每一件家具、每一样东西都是那样整齐、规矩地摆放着,一丝不乱得像是走进某间高级家具店。

    这是一间简洁气派、处处透露着主人不凡身价的顶级公寓,但每一件家具、每一处地方,却只感觉到毫无一丝温度的冷硬,仿佛这不是一个放松休息的地方,只是一个机器上油的工厂。

    “在这等一下。”易慎人提着公事包走进了书房,一大叠信件就搁在他的书桌上,空气中还残留着熟悉的香水味。

    打开窗户,三月微凉的空气透进房里,冲淡了令他感到窒息的香气。

    接着他拿起艾芸整齐放在桌上的信件,大略浏览了一下,旋即习惯性地坐进牛皮椅中,从公事包里拿出手提电脑,趁开机空档拆开信件,并有效率地将一些重要信件放进抽屉里,剩下的几张私人帐单及琐碎信件,则放进另一只文件盒中,等艾芸明天来替他处理。

    松开领带,他打开今早建立的几份档案资料,心无旁鹜的专心敲起键盘,不时腾手翻阅桌边的一大叠资料。

    一旦投入工作,就会专注到忘记时间是易慎人的习性,等公事处理告一段落,他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目光不经意瞥见桌上的水晶立钟,发现时间已是八点多。

    他不饿,却感到有种莫名的不对劲,有种像是遗忘了什么的错觉。

    他蹙眉沉吟了半晌,起身走出书房,想到厨房为自己泡杯咖啡,越过只留着一盏壁灯的幽暗走廊,在拐角一抬眼,猛然撞进眼帘的景象教易慎人震慑当场。

    终于,易慎人总算想起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她!

    而她,竟还站在那里!

    一如刚进门时的姿势与位置,她就这么僵硬地站在那儿,在微暗的灯光下,三月冷凉的客厅里,她仿佛是走错年代的戏剧人物。

    冰冷的地板反射出一个瘦弱的身影,女孩孤伶伶的模样让他想起童话故事中,流浪徘徊在湖边的丑小鸭。

    对她,他没有太多的情绪,因为对他而言,她只是一个被编上案号的对象,诸多案件的其中一个!

    但此刻,易慎人竟有种前所未有的懊恼,自己竟把她遗忘在这里将近两个钟头之久。

    “这里不是看守所,你不必吓成这样。”

    察觉她身子倏地一僵,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将懊恼转化成怒气对她发作。

    他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抱歉,我想我还没有正式介绍过自己——我叫易慎人,是个律师,往后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好好相处,放轻松点会让彼此舒服些。”他放软声调,也算是展现了诚意。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说话,头依旧垂得低低的,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板里似的。

    偌大的屋子一片静寂,冰冷的空气像凝结似的,寒意从脚心直窜进梁寻音的身体里。她固执地低头紧盯自己赤裸的双脚,眼神始终不肯跟男人有一秒钟的接触。

    叹了口气,易慎人知道自己果真接下了一个艰难的挑战。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我这里,我每天早上八点出门,晚上九点回家,我的私人秘书会安排你的三餐跟必要的需求,有任何需要就说一声,这样清楚了吗?”

    他平稳俐落地交代,不带一丝感情,宛如只是在交代一件必要的公事。

    她低着头依旧不说话,一双手紧紧地交握着。

    仿佛已经习惯她的缄默,他把她的沉默当作同意。

    蹙起眉,看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但他却第一次看到这么沉稳冷静的女孩,面对人生的大变故竟还能如此冷静地面对一切,让他几乎无法相信,她只有十九岁。

    是的,从外表看来,她就像稚气未脱的高中生,但事实上,她已经十九岁了,正在某间知名大学念大二。

    “饿了吗?”他皱着眉问。

    想当然,她还是不开口。

    看着这纤瘦的身子及那僵硬戒备的姿态,他突然发现,她的沉默是因为恐惧,自始至终不肯抬头是因为她对他充满了不信任。

    化解隔阂最好的方法就是假装它不存在!易慎人深谙这个心理学的重要法则。

    “我请餐厅外送晚餐过来,你想吃什么?”他礼貌性地问了句,大概料定了她不会开口,又若无其事地拿起电话,迳自向餐厅订了两人份晚餐。

    “坐一下吧,晚餐很快就会送来。”刻意不看她,易慎人率先走到沙发坐下。

    从眼角余光瞥见她依然动也不动的怔立在原地,他无可奈何地来到餐桌边,约莫二十分钟后,门边的对讲机响起,易慎人起身请外送小弟将晚餐送上楼。

    坐在餐桌边,头顶上的灯光刺眼得活像是,审问室里让人无所遁形的台灯。

    甚少在这张桌子上吃晚餐的易慎人,对于今天破天荒在家里吃了晚餐,餐桌另一头甚至还坐了个人,感到有些不习惯。

    眼前的人儿战战兢兢、端端正正地坐在另一头,她的表现看似镇定,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双隐藏在桌下的小手却早已颤抖得不成样。

    “快吃吧!”他沉声说道,迳自拾筷开动。

    从走出看守所至今,从她一路的举止来看,他以为她大概不会动筷子,但出乎意料的,她的动作虽然迟疑缓慢,但终究还是拿起了筷子,尽力压抑却还是显得有些着急地往嘴里扒了几口饭。

    餐厅送来的是四菜一汤,简单却精致的菜色,但她却只夹取放在她面前的那一盘菜,而且伸手的次数寥寥可数,只是拚命吃着白饭。

    看得出她真的饿坏了,即使已经很努力想放慢速度,但一碗白饭仍不到几分钟就已经见底。

    见她拘谨地坐在那里,低垂的小脑袋却不时偷望一旁的白饭。易慎人不动声色地伸手要拿过她的碗,她的手却牢牢抓住碗沿不放,像是在固守自己重要的财产似的。

    “餐厅送太多饭了,多吃点吧!”他若无其事地说。

    迟疑了几秒,她充满戒心的手松开了,他拿过碗,替她添了满满的一碗白饭。

    将饭碗放到她面前,这次她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易慎人几次不露痕迹地打量她,发现她的吃相秀气、动作文雅,有着一般女孩子少有的沉静气质。

    除了碗筷轻微碰撞的声音外,餐桌上安静得没有多余的声响,在今天以前,两个彼此陌生的人,此刻却同桌共进晚餐。

    别说她觉得别扭,就连易慎人自己都觉得有些不习惯。

    易慎人慢条斯理地吃完碗里的饭,发现他替她添的第二碗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再来一碗?”他问。

    习惯了她的沉默,易慎人不期望她会有所回应,但令他惊讶的是,犹豫半晌之后,她竟轻轻摇了摇头。

    冷静无波的眸子浮现诧异,她却依然低着头不肯迎视他,像是在填饱肚子后又重新有了与他对峙的力气。

    “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他站起身,一派公事公办的语气。

    小人儿跟着起身,默默地跟在他后头,缓慢的脚步看得出一天下来的疲惫。

    带她走进书房旁的一间客房,里头的床单、枕头,所有一切她所需的东西,都已经由艾芸打点妥当。

    “这就是你的房间,床单、枕头、被毯都是刚换的,衣橱里也有你的衣服,盥洗用具都放在浴室里,若有其他任何需要的东西再告诉我。”他有条不紊地交代。

    她有些拘谨的站在原地,仅是点点头。

    “很好,那么晚安了!”有礼地道了声晚安,他转身准备离去。

    “对了——”临出门前,他突然又转过身来。“我的私人秘书每天早上固定会过来一趟,有什么需要,你也可以直接告诉她,她会替你处理的。”

    她又飞快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巴不得他快点离开。

    投下最后一眼,他转身带上门。

    梁寻音僵立在原地,许久才敢任由目光朝房间四下打量。

    纯白的色调让房间看起来显得格外清爽,整个房间里唯一的明亮颜色,是床上那一整套的粉色碎花被套及床罩。

    她移动有些发麻的双腿,慢慢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窗户紧闭的房间里弥漫着暖烘烘的空调,但她仍觉得有股止不住的寒意拚命往骨子里钻。

    她和衣在床上躺了下来,紧紧抱住自己,在这寂静的夜里,安静得只听得见自己微薄的呼吸声。

    在永无止境的死寂中,她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呜咽,像是小动物迷失了方向正无助地哀鸣。

    好一会儿,她才发现那个声音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来的。

    梁寻音仓皇咬住嘴唇,阻止自己发出任何声响,此刻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任何人无济于事的关怀。

    闭上眼,她将自己沉浸在思绪的最深沉。

    唯有遗忘自己,她才不会再有任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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