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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此曲有意向谁传

    这边厢,车轮滚滚,继续疾驰而去。

    那边厢,有人的马车终于赶到落脚处,可以歇下。

    车夫安置好马车后,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身着白衣,怀抱素琴的姑娘,不加藻饰,未上脂粉,清雅素净,正是从洛京消失多时的苏解语。

    “赶了几十里路,才找着这么一处客栈,女郎且先歇息片刻,明日晨起,小的再去探探前方路况。”车夫驾车已久,疲累不堪,忍着擦汗的冲动,躬身道。

    “嗯,吴伯也好生歇着罢。”苏解语颔首应了句,遮上面纱,转身往院内走去。

    此番出行,她只带了一个车夫和一个丫鬟,因而不敢声张,主仆三人时刻谨记低调行事。用最朴素的马车,穿最朴素的布衫。可即使这样,也难掩倾城绝色。不得已,只要出了马车,这掩面用的厚纱是一刻也不敢摘下来的。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整个大燕,怕是再没有一处太平的地界。

    小二给她开了最后一间空房,而后便熄灯打烊,自个儿也回去歇下了。

    将屋内里里外外检查一番,确认无虞后,苏解语的贴身丫鬟席笙摇了摇空空如也的茶壶,推门道:“婢子去打些热水来,请小姐稍后片刻。”

    “嗯。”苏解语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只觉全身疲惫,酸胀不已,揉着肩膀道:“再多打些,做沐浴之用吧。”

    “是。”

    席笙领命而去,过会儿回来,却微微蹙眉,放下茶壶道:“店家准备得水不多,婢子去要的时候,最后一桶刚刚被对门的住客提走。要不……小姐您先将就将就。”

    言罢叹了口气,将茶壶放了下来,里面亦是一滴水也没有。

    天气又干又闷,出汗浸湿了衣衫本就难受,洗不了澡也就罢了,连擦擦身子,甚至解解渴的水都没有。就是苏解语出发前做了再充分的心理准备,也难免要叹息一声,有种深深的无力之感。

    按计划,原本她们应该同晏云之带领的大军走一样的路线,沿着洛水河南岸一路西行。可惜那条路早已走不通了。

    且不说淮阳王带的兵,正沿途一路向东推进,再往前,听说还有甄远道的队伍拦路。不得已,她们只好迂回一番,绕远朝南多走了一段,图个安稳。

    没想到这边也不安生。

    打从过了年,一滴雨也没有下,如今田地大旱,不但江河断流,连井水都快见底了。一路上遇到过不少饥民拦路,就算有钱,想买到水也难。因着水源紧缺,连住店打尖,都要多花不少银子。可这花了银子还没有水……着实教人无语。

    “罢了,帮我拿块帕子来吧。”

    洗不了澡,也得擦擦汗吧,苏解语无奈道。

    席笙应下,刚要去拿,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正是方才她去取水的时候遇到的,自称自家主人住在对门的那个小厮。

    “我家郎君说,既然这是最后一桶水,还是让与二位小姐为好。”夜深人静,小厮似是怕打扰其他住客,低声说着,将水桶递了过来。

    席笙显得有几分惊讶,觉得这样受人恩惠似乎有些不妥,但犹豫地回眸看了眼自家小姐后,还是抬手接了,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揖,恭敬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婢子就代我家女郎,多谢郎君了。”

    小厮微微一笑,拱手而退。

    席笙拎了水桶进来,倒进茶壶中一些去煮开,并浸湿了帕子,递过去给苏解语擦汗,低语道:“难得遇到个好人。”

    说着将方才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遭。

    一路向西,邂逅之人不少,但碰到这么有风范的还是第一次。苏解语微微一怔,沉吟半晌,不由莞尔道:“确是碰到了君子。不过我们也不能白白受人恩惠,你拿个盆子来,将水倒出来一半,剩下半桶,再送还于对方吧。”

    “是。”席笙应了一声,温顺地照做了。

    简单擦洗一番后,天都快亮了,二人疲惫地睡去。

    没多时,苏解语便按照往日晨昏定省的时辰醒来,见席笙还在睡着,知她也是累坏了,便没做声,抱上琴,独自出了房门。

    才刚清晨,大地便升腾出了暑气,闷得人发慌。

    阳光灼热地洒落下来,客栈的院子里难寻遮阴处,最是晒人。倒是不远处有一片林荫,她便缓步走了过去,信手起了一段弦,一解心中苦闷。

    弦语时而急促嘈杂,时而婉转哀鸣,抒发的是情感上长久以来抑郁不得志的困顿,和面对祖国山河即将支离破碎,忧国忧民的悲情。

    曲调深沉,几多哀思。

    弹完后,抚弦的女子险些潸然泪下,素指压在弦上,良久无言。

    本没有风吹过,却听林间传来一阵沙沙声响。

    匆忙回神,她的第一反应是将面纱遮好,而后才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走来了一个人,看衣袍像是一个年轻男子。

    值此多事之秋,她打算起身避让,如不必要,少与人接触,以免惹祸上身。

    然而还没来得及走,却见对方先停了脚步,驻足在一棵老树下,止步不前,开口道了句:“独自莫倚弦,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在下原以为抚琴的是一位故友,却不想,竟是位女郎。多有失礼,还望恕罪。”

    隔着粗壮的树干,只看得到他衣袍的一角,夹杂在树影斑驳里。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却不粗哑,好似一阵穿过林间的清风,徐徐而来,叩响了轻盈的玉珰,发出金石悦耳的嗡鸣。

    苏解语不知怎地,听完这句话,又鬼使神差地坐了回去,踟蹰半晌,回应道:“公子既能听懂此曲,想必亦是忧思之人。”

    “算是吧。”对方沉默半晌后,模棱两可道。

    “吾非君,不识君之思。”苏解语眸光微动,怅然道,“小女无德无能,无力挽救家国,不知郎君可有此志?”

    听声音,对方好像是抬手,摘下了一片树叶在把玩,思忖片刻,反问了句:“在下却不知,德为何,志又为何?”

    “不负众信方为德,不忘初心方为志。”

    苏解语从容作答道。

    便听对方淡淡一笑。

    半晌后,那男子负手而立,望了望万里无云的高天,轻叹了声:“只可惜,吾所愿,与众所信,未必同一。不过女郎的话,在下还是受教了。此处不宜久留,女郎独自在外,多有危险,还是早些回到家中吧。”

    说完,信步转身离去。

    苏解语也跟着仰头看了看天,察觉时候不早了,便也站起身来,抱上琴,待到那男子走远后,缓步回到店中。

    一进客栈的院子,便见到许多人正聚集在院里,焦躁不安地交头接耳,看样子,都很急躁。

    环顾一圈,不见方才那抹玄色衣袍的影子。

    许不是住在店里的客人吧?或者,根本没有遇到过这个人,只是自己迷失林间,偶遇了林间精灵,一时产生的错觉。她如是想着,自嘲地笑笑,寻到了自家车夫,问道:“吴伯,前方官道可能行进了?”

    车夫连连摇头,无奈道:“小的刚跟人打听过,前方几乎所有城池,往西边去的路都封了,不让西行啊。眼下我们要么继续绕路,要么只能打道回府,留在此处,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而后左顾右盼,寻了个偏僻的地方,擦擦汗,对她详细地解释了一番自己调查的结果。

    原来平津战事吃紧,现如今谁也不愿往那边去。继续绕路的话,即使能到,一来不知道要拖到何时,二来沿途的补给也会愈发成问题。并且,现在待的地方,不久后也危险了。继淮阳王之后,南边的濮阳王也要领兵进京,此地正在这支队伍的必经之路上。

    一股脑说完这些,车夫颇为为难道:“听说各大世族都在准备南迁,断了联络已久,不知道老爷和夫人是否也已南迁,离开了洛京。如今我们进也不是,留也不是,退又不知道往哪里退,真是深陷维谷。”

    与他的急躁相比,苏解语倒是显得很平静。

    安安静静将处境了解完后,她只是从容地道了句:“无妨,我们继续西行。若是进不了城,走不了官道,绕路前进就是。”

    看来此次,自家小姐是打定了主意。没想到平日她看起来温婉柔和,端庄娴雅的,骨子里却是如此执拗。要不也不至于,一听说卓文远登基,丢下一封书信便出了城,一路坚定不移地要到平津去了。

    自知多说无益,吴伯也只得叹着气去套马车,顺便跟人打听打听,如何才能继续往平津走。

    席笙也收拾好东西下来了,与她一同在客栈大堂的角落里候着。

    过了会儿,突然凑近她,压低声音道:“小姐,方才那位,就是昨日让水给我们的郎君。”

    苏解语本在沉思,闻声抬眸看去,只见她用眼神示意的那个男子已经走出门外了。一闪而过的,正是方才在树林中瞥得的那件衣衫一角。不由唇角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不知怎的,恍然涌现一丝“果然是他”的,心里某种预感应验了的踏实感。

    同时又带了些许迷惑,不知道在这乱世,像他这样温润端方的谦谦君子,心中之志,又究竟为何呢?

    只可惜对方已经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启程,这兵荒马乱年代里的匆匆一遇,恐怕再难相会,连问上一句的机会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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