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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当时年少,弯弓射马识英雄

    羽古风让人进宫告诉她说:凤九醒了。.

    她彼时正在殿中和未曦议事,商议关于南城云州九城之事,闻言即刻出了宫,一路便装到了九将军府。见到凤九的时候心都提了起来。

    眼前这个躺在病榻上的女子,哪里还是她麾下那个最受器重的雷厉风行果敢决断的大将?哪里还有往日里独立战场朝堂之上不可一世的气势?形容枯槁,容颜憔悴的不成模样,面容之上尽是病态的苍白无力,好似是一个老妇人一般。

    唯独一双眼睛,依旧凌厉,果敢,带着往日的属于凤九的风采。

    她走过去,坐在床榻前,小心的握起她的手,动作轻柔的像是怕把她碰碎了一般,羽古风费尽心思查阅医书,连巫术也有涉猎,才终于查出了凤九所中的蛊毒。他说:“是蚀心草。这种草,生于南方极热潮湿之地,长于毒瘴遍布之中,毒性霸道,以食取其他生物的性命而活下来,其方圆百米,皆无活物,这种毒草一向为巫师所用,淬炼蛊虫,然后植入人体之中,蛊虫沉睡之后得以复苏,将会慢慢的爬向人体心房,吸食人体的生命元气,直至被植入之人的死亡。”

    她问他可有解,他道:“我师承恩师,医谷门下最得意的弟子,自问这天下没有我解不了的毒物。可蚀心草,医书之上有记载,却无解毒之法,何况还是巫蛊之毒。不过,恩师曾告诉过我,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有此毒,必然也有克制它的东西,只是臣并不知道罢了。若真要寻出解药来,怕也只有下蛊之人。”

    这蚀心蛊虫,原先种在凤九身体之内,一直沉睡,此番旧伤复发才醒了过来,羽古风一开始查探到中毒,却不知道是什么毒,只能勉强用药压制着,连羽古风自己都不知道的毒药,定然没有医治之法,她追根溯源查到底,查到千叶的身上。她是用毒高手,也是巫毒高手,羽古风一说出凤九所中乃是巫毒之后,她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下毒之人,除了千叶,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凤九睁着眼,直直的看着上方,不说话,不动作,半晌之后,才将目光转到她身上:“我睡了多久了?”她的声音,因着长时间不曾说话的缘故,显得沙哑而低沉,更多的却是虚弱。

    花落迟一阵心疼,握紧了她的手,又怕握疼了她,松了几分力道,放低声音道,“有好些日子了,你一直都沉睡着。”她以为她不会醒了,她会一直沉睡到她体内的蛊虫将她的生命元气吸食殆尽。

    凤九扯唇一笑,她原本是个极为明丽的女子,纵使面染肃杀凌厉之气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笑起来是极好看的,可是在花落迟的记忆里,却几乎找不到她的笑颜。凤九很少笑,她曾经唉声叹气的劝她说:“上苍赐了你这样一张美丽的容颜,不是叫你整日里绷着它好似谁欠了你几百万两银子似的。你应该笑笑,笑起来多漂亮啊,有这么美丽的脸却不笑,不是浪费吗?”凤九牵强的扯动唇角,好似是要满足她的意愿对她笑笑,她却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冲着她摆手:“罢了,罢了,你还是别笑了,这笑着怪慎人的。”

    凤九把扯起的唇线绷回去:“我本来就不会笑。婆婆说,在高位者,喜怒要不形于色。”

    凤九武功绝高,却文采不好。喜怒不形于色,是指一个人沉着有涵养,感情不外露,说白了一点就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是,它不是不让人笑啊。

    凤九当时挠头,一副憨憨的模样,“我习惯了。”

    是的,她知道,凤九习惯了。三年前的她,因着自小的习惯不喜欢笑,但不代表不会笑,但从三年前开始,她便彻底不会笑了。

    凤九这样的人,很残忍,很决绝,但也很单纯,不然,也不会因为萧诀对她的好就那么轻易的栽到他手里。但也因为她很单纯,单纯到了残忍,一次彻骨的伤害之后,心便彻底的死了。不管她外表有多么坚强,内里的心,其实脆弱的承受不了第二次的伤害。不管那时她恨不恨萧诀,她的心,早已经随着三年前自她身上流出的血,死了。

    凤九从来不会开玩笑,那次醒来之后,却玩笑似的跟她说:“天下男人皆寡情,我还不如找个女人过一辈子的好。”她却晓得这句话里潜藏着的无尽的悲痛。

    凤九当时是笑着跟她说的,她能够在记忆里搜刮出来的全部关于凤九的笑容,唯独那一次清晰难忘。

    而今,她躺在病榻上,也如同那次一样虚弱的身体,苍白的容颜,露出和那次一样无力却真实的笑容,她看见却觉得心酸,心疼,心堵的无法呼吸。.

    凤九看着她,笑道:“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不是醒了吗?”

    花落迟垂下眼,静静的看着她,道:“阿九,你怨不怨我?如果不是我的话,你也不会去东翼,就不会遇见……”萧诀。可这个名字,她不想在她面前提起,不仅是怕污了凤九的耳朵,更是怕脏了自己的嘴巴。

    凤九淡淡一笑,眼中流动着神采:“怎么突然说这个了?我当时回来的时候,你都没有问过,怎么过去三年,反倒问起来了?难道你反应这么差,竟反应了这么多年?”

    她突然就笑了。她当然知道,凤九并不怪她,她曾说:“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夜辰是你的命数,那萧诀,怕也是我的命数。命数既然来了,谁也怨不得。”

    “阿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哪怕是不择手段,与东翼国刀兵相见,我也会把解毒的药物拿到手的。若是你出了事,”她微微抿唇,“若是你出了事……”她定会踏平东翼一国,将整个东翼都变成可怕的炼狱。可她只是笑着说:“你怎么会出事呢?阿九的命这么硬,胸口中了一剑都没有事,一个小小的蚀心草,难道你这个大将军,还怕了不成?”

    她这话自我安慰的成分多了一些。凤九反握住她的手,,笑道:“说的没错,我大风大浪战场白骨都过来了,难道还怕了一个小小的蚀心草。你放心,我命硬,绝对不会出事的。再说,我答应过你,这漫漫人生,我还要陪你一起走过。”

    花落迟突然别了头去,眼眶一阵湿润。

    她第一次见到凤九的时候,是在十年前,那时,她和夜辰的关系闹僵,再加上身子不好,受不了北方的天寒地冻,便来了这罹城休养。她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对罹城充满了十足十的好奇心,未曾回归家族之时,罹城是她心向往之的地方,那时她想,若她这一生都将在这个世界里度过,那罹城,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她那时休养在楚棣府中,夜辰给他捎了信,嘱托他一天十二个时辰定然要寸步不离的守着她。楚棣看完信后,弱弱的问了她一句:“若是表嫂你安寝沐则者方便的时候,我也要寸步不离的守着吗?”她因着跟夜辰置气,默不作声,待身子好了一些就整日的往外面跑,楚棣为了不辜负他家表哥的信任,当真是步步守着,令她玩的不甚尽兴,很不开心。楚棣想了许多的办法哄她,她都不屑一顾,楚少将军苦着脸对她道:“表嫂,表哥信里面说了,须得让你时时刻刻都开心着,你但凡有一刻不开心了,他来接你的时候肯定会把我揍得半死不活。表嫂,你瞧在弟弟我这么费尽心思讨你开心的份上,笑一笑罢?”

    她掏了掏耳朵。开心这玩意儿,是她想要就有的么?

    楚棣挠头搔耳,围着她转了半天,无奈道:“嫂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转着眼珠子,伸出一根手指勾他:“过来。”

    楚棣面皮直抽,却还是凑了过去,只听她道:“我想骑马。”

    楚棣捂着胸口:“嫂子,你还是让表哥打死我吧。就你这个身子骨,万一从马上摔下来了,磕着碰着了,我这条命就没了。”

    她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他:“我学过骑马,保证不会摔下来的。”夜辰教过她。

    楚棣捂了把脸:“嫂子你还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表哥可和我说起过,嫂子你的骑术,”他换上一种惨不忍睹的表情,“只怕上马都是个问题罢?”

    她将眼睛睁得更大,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如果你不让我去的话,等到夜辰来了,我就告诉他,你欺负我,还窥觑我,夜半时候偷窥我洗澡,还偷偷摸摸的爬我的床,企图对我行那不轨之事……”

    楚棣听了头皮顿时发麻,虎目圆睁,吼道:“胡说,表哥清楚老子是什么样的人!老子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她低下头,垂下眉眼,做越发可怜状:“上次,四哥惹我不高兴了,我回去之后,跟夜辰说,四哥摸了一把我的手,第二天我见到四哥的时候,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尤其是两只手,连同两只胳膊伤的更是严重……”楚棣拖起她就走:“正好,我们这些世家公子小姐,平日里无事时总是喜欢到马场打发时间,听说前几日又新进了几匹西域来的汗血宝马,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她便是在那一天才认识了凤九。

    若说当时,罹城之中世家贵族年轻一辈里,最负盛名的少年将军是谁,所有人都能给出一个答案:凤家阿九。

    罹城有一隐世大家,冠以凤姓。族中常出能人,多为罹城栋梁之柱。此一辈中,最出众者,莫过于凤家阿九凤解忧。

    凤氏一族此一辈兄妹众多,凤九上有八个姐姐,她的父亲又对自己的夫人深情不悔,一生一世只此一人,外加无堂兄堂弟,那一辈只他一人,由此便可见,她的母亲究竟有多能生,几乎是一年一个,罹城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为凤九的父亲悲哀,几乎每一年,都有大半时间在守活寡呐。

    后来她问过凤九:“只生一个不就好了?为什么要一连生这么多?”

    凤九道:“父亲想要个儿子,因为他小时候就因为不是个女儿被祖父母放养,几乎没怎么管过他,所以他发誓,要生个儿子,宠他,爱他,以弥补自己童年的遗憾。母亲一连生了八个,令他挫败不已,却仍不死心。直到有了我,他发现还是个没把的,才捂着脑袋撞了墙,发誓再也不守寡了。”

    凤九大名凤解忧,家中排行第九,一众世家子弟为了省一个字的力气,直接唤她凤九,大名反倒是无人问津,后来在战场上打出一个战神的威名,敌人只知她叫凤九,罹城众人也这样称呼她,久而久之,倒不知道她的名字了。

    花落迟第一次见到她,便有幸目睹了她立于宝马之上挽弓搭箭百步穿杨的英姿。

    她初见她时,她一身男儿装扮,青衣交领窄袖戎服,腰身束起,一头乌黑青丝仅以一根发绳随意绑着,显得有些恣意散乱,她神色肃穆而又冰冷,眼中一派肃杀凌厉之气,她拉紧缰绳,宝马前蹄高高扬起,一阵嘶鸣间,她取弓摄箭,身子倏然立起,单脚踩在马鞍之上,弓形已成,箭在弦上,只闻破空一声,箭羽飞射出去,以雷霆之势,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箭中红心,且是一连将三个箭靶断成两半,刺到了对面一人的发冠上。

    那个年轻小公子翻着眼睛要瞧头顶上的箭羽,蓦地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凤九早已矮了身子,坐在马鞍上。

    她在旁边瞧得目瞪口呆。凤九下了马,马鞭扔给一旁伺候的侍从,朝他们这一处走过来,楚棣拍着手哈哈大笑,一掌又拍在凤九肩头,那一掌她在旁边瞧着都浑身颤栗,若是拍到她身上,依照她这弱不禁风的身体,只怕就栽到地上去了,亏得凤九还能面不改色。楚棣竖起大拇指伸到凤九跟前:“好小子,这才几日不见,这箭术又长进了不少,现在连我都比不上你了。”

    她拽着楚棣的胳膊问他:“男的?”

    楚棣摇头:“女的。今年才十五岁,比你小了一岁。”

    她听了心里面就冒酸泡泡。瞧瞧人家,再瞧瞧她自己,一个罹城风头正劲的少年将军,一个帝都城里什么都不会的九王正妃,一个身强体壮可敌男儿,一个弱不禁风风吹就倒。她那个时候把凤九当成了她的偶像。

    楚棣指着她对凤九道:“来,阿九,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我表哥的娘子,我嫂子。你也叫一声嫂子吧。”

    她睁着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瞧着她。凤九却只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弱不禁风的身体,不屑道:“她有那个资格么。”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她偶像的这句话彻底的伤了她的自尊心。

    楚棣瞧着她不高兴,打着哈哈道:“阿九,你还真当这世上的女子谁都是你不成?我嫂子自小身体不好,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你也不能再苛刻了不是……”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帝都城里的女人,难道是个个都从娘胎里带了病根?还不是一样弱不禁风,连大刀都提不起来,整一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鸟,被人宠惯了!怎么敌得上我罹城的好女儿,挽弓射箭,纵横疆场,活的潇洒恣意。”

    她回去之后咬着帕子大哭了一场。

    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还从来没哭过。凤九是第一个把她说哭的人,可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她哭干净了,第二天肿着一双眼睛逼着楚棣带她去了马场,又见到了凤九,她说:“你教我武功罢。”

    楚棣瞠目结舌的看着她。凤九年纪明明比她小,却偏生做出来的一套很老成,她依旧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再上下打量了一番她柔弱的身板,眼中不屑之意显而易见。

    她不气馁,再说:“你叫我武功罢。”

    当然后来没有成功,她一连数日往马场跑,见了凤九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教我武功罢。”凤九的反应一如既往,先瞥她一眼,然后再就着她的身体上下打量一番,眼中依旧是不屑。后来夜辰亲自来接她回去,一路伏低做小求她原谅,她不搭理,她没心思搭理,她全部的心思都在凤九身上,跑去马场堵她。夜辰跟了过去,见得凤九一身男装,又见得她看着凤九的痴迷样,登时怒了,也不问个清楚,就直接朝凤九动手。楚棣追过来大喊大叫,喊得什么夜辰没有听进去,她也没有听进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一场打斗之上,她以为凤九很厉害,哪知不过才十招,凤九一柄解忧剑,却在夜辰的拳头下一败涂地,半晌都没有爬起来。

    整个马场的人都呆了。天朝帝都久负盛名的九殿下,果然是名不虚传。

    她蹭过去,拉着夜辰的衣袖,指着凤九对他道:“她是女的。”这家伙吃醋了,醋了。

    夜辰反应过来,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自己的拳头,一派愕然,“老子从来不打女人。”他再瞥了一眼趴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女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学着凤九先前对她的神色:“但也不过如此。”趾高气昂的就走了。她看看地上咬牙切齿的凤九,再看看夜辰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果断弃了凤九而去。

    然后她乖乖的跟着夜辰回了帝都。帝都与罹城千里之遥,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再也不会见到凤九了。这个女子,与她在帝都城里见到的女子不同,唯一和她有相似之处的只有舜华。可后来的事情从来没有谁能够预料的到,她回了罹城,承袭王位,少年将军凤九,自然也在她招募之列。凤九这个人,心高气傲,眼高于顶,说白一点就是臭屁,除了她自己谁都看不上,这样一个骄傲的人,想要将其收在麾下难度可想而知,若是不能让她打心眼里敬服,便永远都不能收服她。

    可是最后,她还是帮了她,在她和阿菁争夺王位最凶险的时候,她帮了她,经历了千难万险,躲过了一切阴谋算计,然后,凤九扶持着她,坐到了今日里这个位子上。

    后来,她问她:“你为什么选择帮我而不是帮阿菁?”

    凤九道:“靖王暴虐,嗜杀,虽有治国之才,却无爱民之心,不是一个好王上。再说,她性情多疑,除了一个寒江雪,谁都信不过,这样的人,若当真坐上了王位,功高震主,只怕我会死在她手里。”后来阿菁对她这番说辞,大喊冤枉。

    她当时摸着鼻子,想着死在她手下那些无辜的性命,想到她下令坑杀大军的残忍麻木,想起她登上王位之后,渐渐收拢大权,贬杀功臣的行径,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可我也是这样的人啊?”

    阿菁若是登位,或许会做,或许不会做,那是个未知数。但她实实在在的做了。她也暴虐,嗜杀,有治国之才,爱民之心嘛,她自己也不晓得她究竟有没有,还有一个性情多疑,她很多疑,她平生只相信两类人,一类是她的敌人,因为敌人只会害她而不会帮她,一类便是死人,可死人有时候也是靠不住的。

    凤九好似无话可说,对着她就恼了:“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然后又哼了哼:“我感觉你不会杀我。不论我如何功高盖主,你都不会杀我。”

    她当时得意的笑:“因为孤永远都不会让你功高盖主,你功再高,罹城百万大军听从的依旧孤王的命令,你永远都盖不了主。”

    凤九转头瞪着她。

    她只好按着合理的发展情节好言好语的问她:“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末了再臭屁的加上一句:“难道孤王在你心里当真是这般好的人?”

    凤九鄙夷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想了很久,才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这么觉得。不管我做些什么,哪怕我背叛了你,你都不会杀我。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走过剩下所有的日子。”

    花落迟看着栖迟殿外的天空直笑,笑意里有几分苦笑,当时凤九说的话,那一句“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走过剩下的日子”永远都刻在了她的心里,她说的没错,哪怕她背叛了她,她都不会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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