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夜问
秋日午后的宜园,安静异常,偌大院子甚至没有任何走动的声响,只有秋蝉在墙角那株尚有些青涩的银杏枝叶间断断续续鸣叫。.
“……没有说如何伤着的?如今又不好请了大夫。双兴苑那边倒是有御医……”珍娘趁着许蔓午睡后,拉着清歌在正房门外回廊上仔细地问道。
清歌的头摇得如拨浪鼓般:“没,没。姑姑,您也没有办法吗?福寿苑那边又来人问小姐了。怕是瞒不住……”
珍娘就长长地叹了口气,许蔓脚的伤势倒是轻,将养着两三天也就无碍了,现在头疼的却是双兴苑里那出生还不满一日的小公子,明显就是月里不足,母亲又是服食了大量红花早产……也不知能否过得了今日。
当然,这些是不能给清歌唠叨的。她又仔细吩咐清歌“要小姐少走动”“让小厨房时刻备着骨头汤”云云,就匆匆去了双兴苑。
许蔓真的累了,午睡醒来,珍娘就到了内室,附在许蔓耳边低语了几句。许蔓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原来那才出生不过半日的小公子竟是没了,沈夫人却不哭也不闹,只是披头散发地跑到了福寿苑里,冲进太夫人内室,也不知说了什么……众人只是见着沈夫人大笑着跑了出来,之后福寿苑又请了一贯为太夫人把脉的那位林老御医。
许蔓总觉得其中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小姐,你看沈夫人那边……”珍娘见许蔓终于回过神,略带几分怜悯问道。之前,许蔓一直让珍娘关注双兴苑,还请了珍娘为沈夫人报过信,……当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许蔓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此刻脑子里面乱得很,心里有股失落就那样冒了出来,难道当真预料到了没有办法扭转吗?
许蔓既然承继了小许蔓的身体,自然也有了小许蔓的记忆,可是,正因为如此,她才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她的梦里经常会出现一些明显未曾在小许蔓记忆里的场景,最难以理解的,这些场景会在出现在她梦里之后一段时间真实地发生……如同湖州城里沈家满门几十条命案,又如李挚被追缉的场景,再如沈夫人难产一尸两命……
“小姐,小姐,不好了,不好了,沈夫人,沈夫人……”门外映红带着啜气的喊声响在宜园上空。
珍娘立刻沉了脸:“咋咋呼呼的成什么样子!”
刚刚在门口站定,尚来不及歇口气的映红不禁瑟缩了一下:“小姐,姑姑,那,那沈夫人一头撞在了林府门口的大石狮子上,鲜血四溅……”
“什么?”
“当真?”
屋里珍娘和清歌齐齐惊呼出声。.
许蔓觉得被什么一把抓住心脏,不能呼吸,梦里也是这样,沈夫人抱着自己流产下来的那团血肉模糊的孩子撞在林府门前的石狮子上……皇太后下了懿旨斥责候府,锦衣卫突然奉圣旨将林侯爷下狱……
既然沈夫人已经……那后面的事又会有多远?今日?明日?或者后日?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林府一片惨淡,大家都战战兢兢地各自做好自己的差事,深怕一个不留意惹了主子不快。
许蔓去过福寿苑一回,被宋嬷嬷拦了下来,回来的途中见到了刚好将外院安置妥当回去向太夫人回禀的大太太。
大太太拉着许蔓默默流泪,周围的丫鬟婆子眼圈都有些泛红,许蔓就想到梦里沈夫人死状凄惨……当真人死恩仇了,想到前不久,大太太和沈夫人还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如今倒是大太太真心为沈夫人如今的下场伤心。这些按理都不该是她这个私生女来过问的,不过,她还是屈服于心底那丝怜悯,向大太太讨情,去了双兴苑看看。
站在双兴苑正房,许蔓站在院门口,望着院子里面那些精致巧妙的景物依然惟妙惟肖……心里止不住哀凉,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落寞。
她并没有真正看到沈夫人的遗体,只是由着双兴苑管事妈妈领着在正房门口上了三柱清香,焚烧了许多纸钱……
回到宜园,许蔓的心情不好,说话做事难免有点恍惚,大家都以为她是在为今日林府的事难过,行动之间都带小心翼翼,说话前都先看看许蔓的脸色,搞得整个宜园气氛紧张。
吃了晚饭,许蔓早早地就睡了。
既然梦里接二连三的事都会发生,心里惦记着如何让自己避免被波及?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可是反复想了许多办法,都被自己一一推翻……
她躺在床上睡不着,又不能随便翻身,免得受了伤的脚踝伤势更重,她安静不动地躺在床上望着皎洁的月光发怔。
月色透过沙沙作响的树枝轻轻地洒进室内,在光滑如镜的青石地砖上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影,摇拽生姿。
这让许蔓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和阿婆躺在那简单的瓦片土墙的小院,夜深人静皎月当空时投射在整齐土砖上的那些斑驳草木影子。她还记得,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趿着拖鞋叭嗒叭嗒地跑到窗前,仰望星空祈愿,希望爸爸妈妈能在第二天突然出现,把她从这那寂寞贫穷的空间里带走……
她怔怔地望着地上的影,斑驳的月影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子的剪影。
许蔓心中一颤。
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人影轻轻地叩着她的窗棂。
还好自己今天把值夜的清歌给撵走了,要不然人家还以为林府许小姐夜会情郎呢!
许蔓自我打趣,一拐一拐地打开了窗户。
李挚撑着窗台跳了进来,动作敏捷优美如豹。
难怪能够从宫里全身而退!
许蔓道:“你不是有伤在身吗?我想,应该余毒未清吧。”声音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李挚直直地望着许蔓,明亮的眸中有一丝黯淡。
许蔓被看得心中一滞。
算了,算了。就算这人当真是阿婆口中“那永远不会属于自己的”,自己就当修阴公积德行好了,他老婆和人私奔了他又成了政治犯,就不和他那么较真了。何况目前自己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许蔓声音轻柔地道:“既然我们现在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也就不遮遮掩掩的了。你当真行刺了皇帝?”
李挚静静地望着许蔓,并不回答,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冲淡了他冷凛气质。
算了。知道的越多,危险也就越大。
许蔓比较阿Q精神地想。无奈地问:“你的信呢?”
“嗯。”就在许蔓以为不可能有答案,准备要自言自语了,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肯定声音。她惊诧地望了过去。
李挚也定定地望着她,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我确实行刺了皇帝。怎么?怕了?”
一时间,许蔓如吃了什锦糖似的。虽然各种口味交织着,全都是甜蜜的。
果然这才是这个家伙该有的样子嘛,没有骗我!
不过,这大逆不道的事情还是少知道为妙。
许蔓不由放缓了声音,顾左右而言他:“信要送到哪里去?有没有时间的限制?要不要什么信物之类地东西?”心情一好,她的声线就轻柔如春风,声调就甜蜜如佳醴,眼里也散发出些许不以为然。如同李挚的回答不过是今天在哪里吃饭或者去了哪里游玩一般。
李挚那微蹙的眉头就松了几分,明亮幽深的眸子变得有点恍惚。说:“我有一个朋友,在太平门当差……你帮我带个口讯给他就行,只说我还活着……至于信物……”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支两只手指宽食指长的玉简,粗细如大指拇般的碧汪汪的玉制圆柱体,金镶玉的边角:“这是我的护身符,家母从小让我带在身边。可以暂时用做信物……”口气中带着很明显的迟疑和不确定。
许蔓没有去接那块玉简,脑飞快地转着。
这家伙怎么改变主意让她带口讯了呢?
这样有利也有弊。
好的方面是如果自己万一出事了还有周旋的余地,坏地一方面是这信就得自己亲自去送了。
太平门,上有东兴大街,左有太康门,如果要出城,那里最方便。
转念间,她又想到了白起阳锋利的眼神和下命令诛杀市民时的冷酷,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劝李挚:“你,你的朋友可靠吗?也别太冒险,生命只有一次……如果实在是不放心,我们不如想别的办法出城去……不就是想出城去,我看也不是没有办法地……”
李挚有点诧异地望着许蔓,目光像慧星划过长空般瞬间闪过刺人的光芒。
许蔓被那光芒镇得怔了怔。有点傻气地道:“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李挚只是沉默不语。
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连树枝婆娑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良久,李挚才低低地道:“这次事情搞得这样被动,我却还没有理出头绪来,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许蔓一怔。
李挚却不给她思考的空间,面色变得严肃起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什么人?”
许蔓心弦绷地紧紧地。
他怎样想起要问这样的问题呢?难道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自己又将如何回答呢?如果扯谎,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发觉?
“呵呵……”李挚依旧没有给他太多时间:“你既非许家嫡女,也非林家私生女?你究竟是谁?”
他的话音刚落,许蔓就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