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帝王心
少年却忽然展颜一笑,只是一刹间眼神便恢复如常,松开手,唇角笑意浅浅。
那士兵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嘴唇颤了颤。
少年撇了撇嘴,双眸灵动,望天一声喟然长叹,有些失神地自言自语,轻轻嘀咕道:“姓卓的死老头,非要我来这鬼地方拜师,害得我连叫花子都要扮一扮了。”
这少年当然就是叶爻。
边走边玩赶路一个月,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叶爻躲八卦躲得也累了,干脆向一个小乞丐换了身破旧衣裳,把头发弄乱,扮作了一个小叫花。
这么一来,效果果然很明显。叶爻身上麻烦事少了许多,她本就生性自由不喜拘束,穿着一身乞丐服倒比穿正经衣服潇洒随意多了。睡城墙算个啥,想当年跟卓一谷在岚烟谷混的时候就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凄风苦雨照样顶着树叶片子练功。
叶爻忽然笑嘻嘻搭讪道:“这位大哥,听说近期华云山要招收新弟子?”
那士兵一愣,哈哈大笑:“是啊,怎么了?难道连你这小叫花也想入华云山庄?”
叶爻咧嘴,作憨实状点了点头。
“哈哈……”那士兵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了起来,拍了拍身边人肩膀,笑道,“老弟,你听着没?一个小叫花子竟然也想入华云山庄,哈哈哈笑死我了……”
叶爻装傻充愣,“不行吗?听说华云山庄庄主当初也是寒门出身,华云山庄中也有一些寒门子弟啊。”
“一看你就是外地人,你以为人家华云山庄是积善堂啊?我告诉你,人家之所以收寒门子弟,那是因为个别人有特殊技能或资质人家才肯收,入门的时候都会有一些测验的,只有通过的人才能顺利进入。”
叶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她望着北边巍峨伫立的华云山,唇边缓缓浮现起一丝若有深意的微笑。
景炎国深宫。
肃心殿作为皇家重要议事理政场所,装饰得一派辉煌肃穆,头顶降龙藻井华丽*,殿内盘龙漆柱金光耀眼,殿内陈设精致典雅又不失大气沉凝,俨然一副贵胄皇家气派。
此时此刻,作为景炎国这一偌大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已年过半百的天朔帝一身玄色镶金锦袍,静静端坐在书案前批阅今天早上刚刚呈上来的一摞奏折,面沉如水,气度端凝,他虽一言不发,但眉梢眼角间却自然流露出一股威严之态,使大殿中静立的侍者们不敢多发出一点声音,唯恐打扰了君王的思路。
门口传来谨慎却清晰的通报声:“陛下,左相已到,正在殿外等候。”
天朔帝淡淡道:“让他进来。”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依稀是轻缓却从容的脚步声,那雪青色的修长人影走进殿的刹那,全殿的宫女都忍不住有些娇羞地微微偏了偏头,继而脸颊上齐齐泛起一抹不自然的嫣红,似是那人容光慑人叫人不敢久视之。
顾西陌敛襟欠身,语声清淡,“微臣参见陛下。”
淡金色的阳光照在青花笔洗上,高坐案前的帝王放下手中奏章,紧锁的眉峰微微舒缓了些,目光静静落在垂眸静立的顾西陌身上,沉声道:“顾相近来一向可好?”
“托陛下福,一切都好,”他抬眼,”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有何见教?“
天朔帝淡淡道:“朕最近频繁听人说,六皇子近期性子有些顽劣,不服管教,甚至偶尔骄横跋扈、欺压下人,朕听了有些心忧。”
顾西陌轻声道:“陛下为国事操劳,又关心儿女,实属难得。六皇子天资聪慧,性子虽骄傲了些,只要正确引导,还是可成大器的。”
天朔帝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朕也是这样考虑的。之前也给他请了不少见识广阔、博学多识的先生,其中甚至包括本朝大学士,只是他不服从管教,朕和几位先生也教育了多次,他却仍是那副模样,朕担心长此以往会养成他一副跋扈性情,终成祸患。”
“陛下的意思是?”
天朔帝眼光淡淡扫过来,“朕素来知晓顾相见多识广,识得不少奇人异事,顾相可有什么法子为六皇子寻一个师父?”
顾西陌沉吟片刻,眸光流转,忽然微笑道:“臣倒是有一个去处可以安置六皇子,只是陛下恐怕不放心。”
“哦?”
顾西陌轻轻道:“华云山庄庄规森严,又少受朝廷拘束,其中人修身养性、清心寡欲,所培养出来的又大多是栋梁之才,臣以为,这正是适合六皇子之处。”
天朔帝沉默片刻,眼光中流露出赞赏之意,微笑,“此法甚好。”他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又道,“只是那华云山那里毕竟也有不少士族子弟,六皇子若是受了其间渲染,只怕亦不见得是好事。”
顾西陌心知天朔帝担心六皇子与世家子弟来往过密,一是怕他沾染了贵族纨绔身上的不良习气,另外却也是担心有朝中人听说了此事借用这一机会利用子弟,与六皇子这一派系结党营私。
古来帝王,最忌讳臣子之间相互勾连、串通一气。
顾西陌忽然沉声道:“陛下不妨令六皇子使用化名、隐去皇子身份,以平民子弟之身进入华云山,华云山上的世家子弟多数不识得六皇子,即便有人认得多半也不会声张,这样既可免去诸多忧虑。”
天朔帝点点头,“这倒是个法子。朕也正好想去去他身上的戾气,让他见见寒门的生活对他将来也有好处。”
顾西陌唇边一抹浅笑,天朔帝还是颇为疼爱这个机灵聪慧小儿子的。只是不知这小小幼雏还能在这庇护下安稳几天?权力斗争如风雨欲来,他可等得到羽翼丰满的一日?
天朔帝忽然道:“六皇子前去华云山,朕毕竟有些不放心,不如顾相你一同前去,替朕照顾照顾他。”
顾西陌身子微微一震,抬眸,天朔帝看着他的眼神宁静慈和,他却感到那眼底有隐隐的刀锋般的锐利,正牢牢地锁定着自己。
这个看似年迈的统治者,掌握着至高的权力,心思依旧如此多疑,对于顾西陌这样一个后起之秀终究抱有几分戒心。
顾西陌心念斗转,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十分清楚,自己年纪轻轻便位居左相,并不意味着天朔帝完全信任了自己,对自己始终有几分忌惮。他所展现出的惊世才华也仅仅是才华,天朔帝这些年来一直明里暗里打探着他的出身,他掩饰得很好,已做得滴水不漏,但有时只怕难免疏忽。
轻轻浮起一抹淡笑,他声音冷静而清晰,跪伏在地,“臣定当全力保护皇子周全,不敢有非分之想。”
天朔帝目光微冷,看着面前低低跪伏、神态不卑不亢的年轻男子,心中微微惊异。
这人不过弱冠之龄,却有这等迅捷反应。这等人才若留作重用,自然是社稷之福,然而……
天朔帝忽然微笑道:“你起来吧。”
顾西陌默然片刻,缓缓起身,垂眸而立。
日光淡淡打进来,他神色宁静,乌黑细密的睫羽轻轻覆盖住眼底光芒,不辨明暗。
天朔帝负手转身,淡淡道:“前日灵犀公主跑来,跟朕说你已有了妻室,此事可是真的?”
顾西陌闻言立即欠身,低头道:“陛下恕罪,微臣不过一时游戏之语,请陛下和公主切莫当真。”
天朔帝点点头,叹了口气,“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朕听灵犀说的时候,便猜出以你的性子这定是你一时戏言。说起来,朕这两年一直听闻你流连秦楼楚馆,亲事始终未定,这些年宫里宫外倒也有不少适龄女子倾心于你的,你当年说的话朕一直记得,如今你心中可有了人选?”
“回陛下,暂时还没有。”
天朔帝微微颔首,“你如今家中可还有亲人?”
顾西陌神色一黯,轻轻道:“臣自幼孤苦,父母均在臣年幼时在水灾中不幸丧生。臣江湖漂泊,幸得高人传授绝技,才至今日。家中已无亲人可以做主。”
天朔帝目光闪烁,语中亦有几分怜悯之意,“你的身世朕当年也问过,你应当明白,就是因为你没什么复杂的背景,朕才委命你任朝中要职。这些年来你做事也算伶俐,虽年轻了些,但这个左相当得一直很称职了。”
顾西陌垂首,“谢陛下器重,微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多做奢求。”
他自然明白,这个多疑的君主虽认可他的才能,却绝对不敢将掌控朝局的权力交给他这个不知底细的人一分。
当年为了伪造出身,他以及他所在的那个组织也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可谓大费周章才算勉强躲过了天朔帝明里暗里的追查。饶是如此,天朔帝仍是不肯轻信他。
天朔帝点点头,沉吟片刻,拿起桌案上精致的青瓷茶杯,微笑道:“难为你有心,前些日子你送给朕的这沁心碧蕊茶着实不错,清雅爽口,宁心静脾,实在是茶中上品。”
“此茶产自极北苦寒之地,是以清淡幽香,陛下能喜欢就好。”
天朔帝点点头,忽然外面垂着头进来一个侍者低声道:“陛下,丽妃娘娘前来请安,正在殿外等候。”
丽妃秦雅兰,几月前一次偶然机遇中被天朔帝看中、因舞姿优美而颇受荣宠的女子。
天朔帝眉心微蹙,淡淡道:“叫她进来吧。”
顾西陌再次施礼,低低道:“那臣先告退了。”
天朔帝挥了挥手,顾西陌默默转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