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家变故
驿馆房间内的孤灯依旧微弱而决绝地亮着,蝠翼说话的语声轻而缓,仿佛唯恐用了稍重的的语气会使叶爻承受不住。
“后来呢?”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叶爻听见自己疲倦地开口。
蝠翼依然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柔缓和:“属下访问遍了当初在弑杀营的那些人,弑杀营死亡率极高,活到现在且神智清醒的本就已不多,何况……何况当年那孩子被送进去时,身边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所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重重叹了口气。
一个连身份都没有、年仅七岁的孩子被送到那样一个昏天暗地的世界里,常人听来会觉得可怜,在弑杀营里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一般的孩子被送到那里,通常活不过半个月,有不幸的甚至只能撑一天。
他在那里待了多久?又是怎么脱离魔掌的?在那里又经历了什么?
叶爻想都不敢想,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眼前鲜血淋漓的历历场景,撕心裂肺犹如梦魇。
“而后属下所能调查到的,仅仅是他一年后被岳薇带入御龙阁,在短短三年时间内从上百名少年杀手中脱颖而出,得阁主赏识,进而在试炼中挑战他们那里的前任护法……”他咽了口唾沫,犹有几分不敢置信的继续道,“据说,当时打了几天几夜,前任护法被他杀了……”
叶爻瞠目结舌。
如果她没算错,那年顾西陌仅有十岁。
那一个在尸山血海中挣扎的少年,本应坐在这世间最高贵温暖的地方享受人间荣华的他,却只能被迫纠缠于你死我活的争斗厮杀,白昼如黑夜,闭目即恶魇。
而这样的厄运,是一只最有权威、最不能抗拒的手强加在他身上的!
会有不甘吗?也许这十几年里,在这同龄孩子们皆尽情欢乐、无忧无虑地承欢膝下之时,他无数次地想过放弃生命、更无数次挣扎于生死一线,一睁眼便是刀光与剑影交织。
又是何等强大的意志,支撑他一路走来?
十余年后,世人只见他一朝入京功名万人羡、风流含笑醉饮花丛间,又有谁知,越是华美的锦绣下便藏着越是繁复缜密的针脚,不揭开便罢,轻轻一掀便是层层染血的刺痛,荣华在表而悲苦在里。
十岁那样的年纪,她在做什么?或许还怀着对家人的依赖,再不济至少有母亲可以挂怀;陆晓姝已经是整个山庄的掌上明珠,备受父亲和同门关照呵护;燕洛廷也已经是天之骄子,光耀杰出。
而他……
她记得他曾说过:“我一个半边身子在黑暗里的人,何来家人亲眷,仅此孑然一身苟活于世,唯盼了却心愿,再伴与一人终老而已。”
彼时她只听出这话中隐隐伤感,却只顾着自己宣泄情绪,始终没去弄清他话中含义。
“这些,是我们几年前埋入御龙阁的暗线了解到的。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不过他们组织里对当年那个孩子的事似乎仍旧记忆清晰。再过了六年,阁主正式封他做护法,地位甚至一举超越了当时比他年纪大的其他三人。”蝠翼沉甸甸的语声打破叶爻的回想,敛襟拜倒:“请恕属下实在无法获取更多消息。我们在御龙阁目前仅有一条暗线,极为隐蔽,只有燕公子知晓,属下……”
叶爻摆摆手,勉强一笑:“无妨,你继续说便是。”
蝠翼微微尴尬道:“只有这么多了。”
“这就……结束了?”她怔怔地眨了眨眼,眸光里一点希冀的光闪烁着,定定看着蝠翼清瘦的面庞。
蝠翼点点头,惭愧道:“属下实在已经尽力了。”
“倾画夫人呢?后来怎样了?”
“据属下打探到的,当初皇上留夫人在宫中,但是仅仅两个月后夫人就神秘失踪了……”
叶爻一怔。
这个聪明的女人,知晓皇帝没有遵守承诺,大抵是全身而退了吧,可他们母子后来究竟有没有再相聚呢?
随即悲伤地想,她大概是早不在了,没有哪个母亲会忍心让自己的儿子走那样一条黑暗道路。
她揉了揉额角,强笑道:“你下去吧,辛苦了,回头我必有重谢,先让我仔细想一想……”
蝠翼不敢再出声,恭谨施了一礼,默默退下了。
灯光会和着窗外洒落的月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更漏迟迟,远处人家灯火阑珊,漆黑夜色里晶莹水滴自窗外屋檐缓慢滑落,四面静寂无声。那影子纤长静默,良久,她站起身,长长出了口气,悄悄握紧了拳。
南疆秘密驻扎的军营营帐内,夜色深沉,司徒明驻守的主帅大帐早已灯火全熄,陷入一片幽深的黑暗里。
寂静无声的营地内,却有一抹纤细的少女身影,步伐缓慢地朝着主帅大帐的方向靠近,脚下步伐控制得极轻。
她敏锐地朝四周看了一眼,四周值班巡夜的士兵们早已疏忽懈怠,靠在军帐支杆上沉闷打着酣。
她轻手轻脚缓慢移动到帐前,咬了咬唇,掀帘进入。
月光浅淡地照在司徒明沉睡的容颜上,他果然睡得很沉,对她毫无防备。她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嘲笑他蠢货,开始动手在他桌案上迅速翻找。
光线幽暗,那些书信上封着火漆,她正要动手拆开,忽然听到司徒明的声音响了起来:“用我帮你拆吗?”
温润清朗的声音。
随即便见整个营帐灯火齐刷刷亮了起来,光芒刺眼。
陆晓姝顿时七魂出窍,吓得忘记了动弹。
司徒明撑起额头,手轻轻一弹,她手中书信掉落。
他皱眉道:“看你不像心存恶念之人,我才好心收留你,上官大哥特意着人来信提醒我,我还没信,觉得他太谨慎了。不过幸好多留了个心眼,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果然是我太好心了。”
陆晓姝张了张口,一时竟忘记该编什么样的话骗他,只听他淡淡道:“带下去吧,着人看着。”
有人应了一声,将她粗鲁地一抓,身上捆上绳索,拖进了一座破旧狭窄的帐子里,看都不看她一眼,拉紧帐帘出去了。
漫天遍地的黑暗侵袭而来,陆晓姝颓唐地被缚着双手坐在黑暗里,满心满面的羞耻感如蚁啃噬着她的心。
手指一阵不甘心地乱抓,却突然碰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
是个残破的剑刃碎片,想来是那个士兵无意中丢在这里的。
她心中狂喜,眼中阴狠的光芒亮起,开始迅速地割绑缚在自己身上的绳子。
第二日清早,帝京朝堂,风云翻覆。
御座之上,皇帝将高高的一摞奏折向着下方群臣站立的方向狠狠一推,奏折哗啦啦翻落在地,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声响。
“你们都要造反吗?太子是什么人?你们难道要质疑皇室血脉?荒唐!”
“圣上息怒,正是因为要为东宫洗清流言中的嫌疑,我等才联合上书请求滴血认亲。请陛下三思!”
皇帝大怒,愠色更甚,将那位说话的大臣一指:“姜祝你知不知道质疑皇室血脉是欺君大罪?”
底下朝臣们顿时齐刷刷跪了一地,一个个低头不敢再言。
良久,有人低低道:“陛下,当年前太子一案确有过多疑点,而且当晚前太子遗孤失踪……”
“放肆!”
那人顿时又吓得不敢再出声。
唯有上方皇帝脸色阴沉而冰冷。
十日后的夜晚,宗人府幽暗不见天日的牢房内,颓然坐着的太子突然听到门外过道里有人走近的脚步声。
天窗幽暗的光线斜斜射入灰尘弥漫的牢房,他抬起头,看到那黑暗中匆匆而来的几个人影。
他惊喜若狂,扒着门边向外张望,突然头顶被人重重一击,昏倒在地上。
一身黑衣蒙面的人拿钥匙打开门锁,身后跟着几个动作敏捷的人取出皿盂,一人上前,利落地抓住了他的手指,用针轻轻一刺。
鲜亮的血珠逐渐从手指上缓缓渗出,凝成摇摇欲坠的血滴,而后流入皿盂中。
那些人互相对视一眼,将门锁好,向着走廊外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而昏睡的太子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在这一刻落下重锤。
又过了三日,不知是谁带头,一群大臣联合上书,指控尚在宗人府的太子三年前构陷三皇子谋反,令其含冤而死,并列出大小罪状若干,证据确凿,不容争辩。
一向高调的东宫众臣此刻虽然心存质疑,面对如此场面,竟然选择了沉默不语。
而更加奇怪的是,这次皇上看了奏折居然没有过多否认,只脸色阴沉地在原地默然良久,长叹口气。
皇上居然默认了!
“据说,几日前曾有一批人暗中潜入牢房,我怀疑,是陛下终究还是搁不下心头疑虑,命人取走了血。”
驿馆里,燕洛廷一边分析着,一边缓缓吹着手中瓷杯里的茶水。
叶爻支着手肘,挑眉,若有所思喃喃道:“他是自作自受。不过,如此说来,滴血认亲竟然真的证实了?太子果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燕洛廷摇了摇头。
正当群臣揣摩圣意的时候,隔几日宫里又传来消息,圣体微恙,早朝暂停,六皇子监国。
各方哗然。
于是又有人揣摩,圣上这大概是急火攻心,被气出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