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日薄西山
此时是八月中,整个景炎国宫廷弥漫着颓败寥落的氛围,寂静的寝宫内,久病沉珂多日的皇帝从床上支撑起身子,睁大了微微浑浊的眼,试图看清重重帘幕外的御花园。
昨日殿外已经传来令人绝望的消息,叛军已经攻破帝京之外最后一到城关,兵锋所指直向此处。
从昨日开始,宫人们已经在匆匆忙碌着收拾自己的细软物件,准备逃出宫去奔命,偌大的宫廷如盛放的繁花,在一夜之间颓然凋谢,每个角落的空气仿佛都弥漫着腐朽没落的气息,死亡的恐惧感弥漫在每个皇族人的心头。
今早太医带着勉强的从容来给他把脉,只无奈地对着站在一旁的六皇子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他看见自己的六儿子气急败坏将太医骂了出去。
那个太医惊慌失措跑出殿外,到门口时还被门槛绊了个跟头。
于是他想,自己的病大概是好不了了。尽管曜儿口口声声安慰他,一定要把他治好。
京城的防卫军在敌军所向披靡的攻势下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很快,便有军报传入城中,前方将士抵挡不住,城要破了。
他颓然跌坐在床上,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头顶天花板。
上官氏祖辈打下的江山,难道就这样毁在自己手里了?
民间那些传言,他早有耳闻,仔细想了很久,想不明白究竟何处出了纰漏、消息又是如何外泄。自己当年已经无数次反复排查过,将所有知情人已经可能知情的人统统处死,一切痕迹也消灭干净,想必终究是百密一疏,为自己带来了祸患。
他昏昏沉沉地靠在床头,不知昏睡了多久,直到门外有刺耳的喊杀声时,他才再次惊醒,惊慌失措地望着门外,身子微微颤抖。
兵戈交接和刀剑入肉的声响,在死寂的宫殿里听来格外清晰,仿佛能想象出那长剑刺入血肉,与骨骼发生摩擦,再大力抽出时血雾喷洒的场景。
浑浊的双眼闪着恐惧的光芒,夹杂着一丝隐隐的兴奋。
那是渴望嗜血和杀戮的神情。
此时此景此声,让这个多年来早已习惯了享受大权在握的人戛然想起当年血战拼杀的淋漓快感。
十八年前的宫变,是他此生引以为傲的功业。
那一日,他将所有从前瞧不起自己的人踩在脚下,杀了自己素来嫉妒又无可奈何的兄长,夺了自己垂涎已久的江山。
那之后,所有的人都对他臣服,所有他痛恨的人都下了地狱。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幽暗光线里、重重帘幕下显得无比诡异,静静聆听着那阵阵喊杀声。
终于,喊杀声停止了,伴随有长剑落地的清脆锐响。
像是某个人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在此刻,断了。
他再次颤抖起来,不甘地将眼睛努力睁大,紧紧盯着宫门入口处,仿佛在等待什么。
此时迫近黄昏,日光静静洒落在平坦光滑的殿内宫砖上,反射出苍白的反光,暗红的宫门悄然开启,发出沉重的闷响,腐朽的灰尘在日光里飞舞,被照射得清晰可见,像是重获了新生,迫不及待飞向门外。
隐约可见远处天边夕阳西下,余晖是刺目的红,犹如无数人的鲜血,为这一刻渲染出死寂的色泽。
那一道修长人影朝着他的方向缓步走来,轻衣缓带,衣袂翻飞,面容在光影里模糊不清,唯有风姿惊为天人。
皇帝的身子开始剧烈的颤抖。
“不,兄长,不是我——”他喉咙间颤抖的嘶吼戛然而止,呆呆看着走近的人,惊觉那张面孔并不是自己以为的人。
突然辨认出这人,他骤然惊慌大喊:“来人,来人——”
“您在唤谁?”那人纤长手指掀起帘幕,温柔地问。
风卷起顾西陌雪青色的宽大衣袂,那容颜如画,唇角笑容带着淡淡怜悯和讥讽,柔声道:“很遗憾,您可以支使的人现在都死的死逃的逃,没人管您了。”
“你——”皇帝牙关紧咬,手指颤抖着指向他,“是你在作祟,你是他的什么人?”
顾西陌闻言,好笑地一勾唇角,他微微俯下身,低低道:“陛下,原来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竟不认得侄儿了。”
他满意地看着眼前老人因恐惧无限放大的瞳孔,温柔一笑:“看起来您想起来了。”
床上的人喉间发出咯咯声响,沙哑着声音道:“不可能……”
顾西陌漠然看着他,下巴微抬,眸光冰冷,“原来陛下也知道弑杀营那种地方没有人能活下来。”
他垂眸,冷声道:“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不过却要感谢你,我的好叔叔,幸亏是你把我送进了那样一个地方,我才得以进入御龙阁,才能变得这样擅长杀人。”
冰凉的手指轻轻扣上眼前人的喉咙,而后缓慢地用力缩紧。
“有些事情你可能记不清了,没关系,我可以慢慢跟你算,在送你去死之前,总要算个清楚,”他笑容温柔,“譬如十八年前就在这间宫殿,我娘那般降低身份恳求你,却被你按在这床上*,她那般骄傲的一个女子,被你这样的险恶之人玷污,我真该好好‘报答’你。”
彼时年仅七岁的他无意撞见这一幕,被好心的嬷嬷捂着嘴,才避免了被发现的命运,却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那样羞辱,却毫无反抗之力。
始终站在殿外听到这一切的叶爻心头一酸,捂住了口,呆呆地看着帘幕后浮沉光影里微笑说着这一切的男子。
原来当年的他经历过的不仅仅是她之前所知道的那些。
这些隐在旧岁月里的往事,唯有当事人会刻骨铭心,没有人能替他们承受得住。
她一抬眼,忽然看到前方早已安静了的过道里,燕洛廷朝她走过来,满目伤痛,刺目日光从高高的宫墙上折射下来,落在她身上却丝毫不觉得暖,只觉得刻骨的寒意自脚底升起。
床上的皇帝睁着眼,喉咙被顾西陌捏紧,呼吸渐渐困难,脸色涨红。
“再譬如,你一道假圣旨逼迫你的亲生长兄自刎,还有那三天三夜的大火……这些,如果您不记得了,我都不介意帮您回忆起来。”顾西陌淡淡说着,目光中难掩恨意。
十八年,每次噩梦,都是母亲在眼前这个恶人身下痛苦*的场景。那一幕幕如刀戳进他的心肺,每每于痛不欲生中惊醒。
还有父亲自刎后蜿蜒流淌到阶下的鲜血,以及那笼罩帝京上空的冲天火光。
“想知道我怎么报答你的吗?”他忽然愉快地一笑,“我想了很多年,让你这样高高在上的弄权者最痛苦的莫过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国土沦丧,万人唾骂,然后……”他眉梢轻轻一挑,“让你下半生缠绵病榻,无比清醒痛苦地慢慢去回味这一切,直到你死,无人养老,无人送终。”
最折磨人的手段不是让他去死,而是让他永远清醒的承受已有的痛苦和悔意,直到精神崩溃而衰竭。
瞳孔因过度恐惧而无限放大,突然意识到什么,皇帝嘶哑着喉咙挣扎开口:“太子的事……”
“您真聪明,没错,就是我一手策划的,”顾西陌笑容如妖莲绽放,松开攥紧皇帝喉咙的手让他喘了口气,仿佛是唯恐他被自己掐死以至于听不完自己说的话,“嗯,想必你也派人去滴血认亲了,那你想不想知道,你们的血为什么融不到一起?”
顾西陌笑得很欢快,带着深深的怜悯,“您儿子多年以来亲自进贡的茶叶,和我当年进奉的茶叶,时日久了混合在一起,就会日积月累改变血质。”
他不去看皇帝的表情,支着手肘想了想,笑道:“险些忘了说,三皇子的事是我一力撺掇太子做的,”他眨了眨眼,“我就是想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互相残杀,而后一个个凋零死去的局面,直到,你连一个继承人都没有。”
“你——”皇帝气得浑身冰冷发抖,心里巨大的绝望蔓延。
顾西陌继续微笑补刀:“您大概还寄希望于六皇子吧,不错,他还活着,不过,想必也快死了。”
他吹了吹指甲,轻快一笑:“至于剩下几个,不是病怏怏就是不中用,皇帝陛下,你的江山完了。是不是很感谢我?”
薄云悄悄将西沉的落日遮盖,天色瞬间变得昏暗了几分,长长的阴影笼罩这宫腔下静默的人影。
叶爻默默地看着燕洛廷走近,听他质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所以把我提前支开,并下令整个山庄不得出战?”
他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上前握住她的肩膀。
她咬了咬唇,低低道:“没错。”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忘了你爹临行前……”他悲愤地呐喊。
“我正是要完成他的嘱托,他老人家将整个山庄交给我,还告诉我三年之内将有大变,原本就是在暗示我这个意思,”她目光灼灼,在他惊讶注视下,目光流露一丝无奈,“燕师兄,你不肯信我我也无可奈何,我只能说,我已经尽力了。我爹将这样的事交给我,不仅成全了他自己,也成全了这整个国家。”
他指尖骤然冰冷,诧异道;“你是说……”
所以陆鸿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当年的那些黑暗和惨烈他一直都知道,不过是身上背负着名声和责任而无可脱身,终于到了可以解脱的时候,他把包袱一甩到了自己这个女儿身上,而后外出云游去了。
她嘴角浮现一丝苦笑。
这真是个完美的终结,保住了他自己的名声,也保住了华云山庄的稳固,唯独将她这个庄主推上了风口浪尖,因为是她下令不让山庄出战。
就像现在,此时此刻,她被燕洛廷咄咄质问。
叶爻双手一摊,无奈:“所以你找我算账是没有用的。”一脸无辜看着他。
望着燕洛廷悲愤的眼神,她扯了扯嘴角:“你还不明白吗?从一开始,我爹就什么都知道,可能唯独没算到顾西陌的身份,才有三年前那一局。不过事情的整体是按照他老人家的预料发展的,至于我们,”她语气怅然,“不过是一颗颗推动这一切发展的棋子,到今天,算是完成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