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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谁都没料到白裕承这阵高烧,一烧就是好几天。

    白裕承原本是打算在看完医生的隔日,便要回到公司上班,偏偏医生根本不许他出院,硬是押着他在医院休息了一天。

    第三天,白裕承因为放心不下公事,不顾易青青阻止,硬撑着发烧的身子到公司。没想到,他又在办公室高烧不退,昏沉脑子也让他没法子处理公事,他大发雷霆,把所有入目之人事物全都痛骂了一回。

    是易青青看不下去,好说歹说,说了一堆,才总算把他劝回了家里办外。

    即便前提是白裕承要她成为他的家里与办公室的桥梁,她也无所谓了,只要确定他不把身子给搞坏,她愿意稍微妥协一些。

    这一日,是星期五下午三点,也是易青青担任总裁秘书的最后一天。

    她从白裕承家中厨房里端出一碗汤及一小块香料面包,走进书房里。

    “休息一下吧。”她柔声说道,将托盘放在办公桌上。

    “嗯。”白裕承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继续默记着几间成衣工厂的比价,他习惯将各家产能及营利记在脑里。

    “该休息了。”她很坚持地又重复了一遍。

    白裕承抿了下唇,虽是一脸不悦,却还是将手边的文件搁到了一旁。

    他端过热汤,很快地喝完。

    拿起面包,也很快地想立刻吃完。

    “吃慢一些,医生说过,你胃液逆流的毛病,如果不从生活作息做调整,是没法子根治的。你总不想一直不舒服吧——”她忍不住叮咛道。

    “嗯。”白裕承皱起眉,明显不想谈这个话题,却还是放缓了进食速度。而吃完了东西之后,也记得放下公事起身走动,外加几个深呼吸,好让血液能确实在胃部流动消化着。

    易青青见状,这才放心地收起盘子,走出书房。

    她能感觉到身后,他那两道目光正炯炯地望着她。

    她相信如果她回头,一定会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因为这几天,他总是用一双灼热的眼旁观她的一切,但却未曾对她做出任何逾矩举动。

    她知道骄傲如他,不会再做出挽回的动作。

    倒是她对他,益发地放心不下了。

    这回陪他到医院去,才发现他这个工作狂的病史惊人,胃液逆流、自律神经失调、失眠耳鸣,任何与工作压力有关的毛病,他一样也没少。

    人不是铁打的,偏偏他老自以为是钢铁之身。以后少了她在一旁耳提面命,他这个工作狂的身子怎么可能不出状况呢……

    易青青走进厨房,叹了口气,决定回去整理一份对他身体有益的食谱,传给高秘书。

    她洗好碗,正启动烘碗机时,听见他步入客厅的声响。

    她看了一眼他高瘦的背影,倏地一阵心疼——心疼他孤单一人。

    这些天,他夜里四个小时该吃一次药,可他睡得沈,没人唤他,总是要咳到她早上来开门叫人,才会再吃药。家里没吃的,他又病得连煮个水饺这样的简单动作都没力气,所以,她熬了些粥放在冰箱,只要他饿了,就可以用微波炉热来吃。

    这些天来,她到他家的次数,竟比以前交往时还来得密集许多。

    原本她想打电话叫成莉萍来,但他只是冷冷地扔了一句——

    “她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了,你少给我惹麻烦。”

    可是,他不给成莉萍机会,成莉萍又怎么学得会照顾他呢?易青青咬着唇,决定再和白裕承谈谈这事。

    毕竟,她今天便要离开了啊。

    铃铃铃……

    客厅桌上,白裕承的手机响起,易青青探身看了一眼——

    白裕承站在窗前,瞄了手机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后,迳自从窗台上拿起香烟燃了一根,叼在嘴里。

    大老板有令,易青青只好小跑步地走到客厅里,接起电话。

    “喂。”易青青有礼地开口,电话那头已落下了一串娇滴滴的句子。

    “喂,易小姐吗?我是成莉萍,叫他来听电话,好不好?如果他还在睡觉,就说……”

    “请稍候一下。”易青青按下保留键,以嘴形向白裕承说道:“成莉萍打来的电话。”

    “说我还在睡觉。”他吐了一口烟雾,仍然头也不回。

    “她说待会儿想过来探望你。”

    “说我交代过,我如果裁了,再找她吃饭。”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声音已开始不耐烦。

    “她说她父亲下个月会到香港。”她尽可能地让语气听来平静无波,脸色却还是不免有些苍白。

    “说我——”会和她一块去。白裕承蓦地抬头看着易青青,一句话梗在喉咙里,却是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她不是不悲伤,她只是尽量淡化处理了,面对这样一声不吭的温柔与委屈,要他如何再说得出伤人的话呢?

    “说我在睡觉,其他的事等我醒来再说。”他霍地别开头,粗声说道。

    易青青揪着眉,接起电话,委婉地向成莉萍解释一番后,挂断了电话。

    “成小姐是个好女孩。”易青青朝他走近一步,淡淡地说道:“你既然已做出选择,那就别再让任何人伤心了。”

    “就一个服饰集团的独生女而言,她个性确实不差。”他只愿意回应她前半部的话。

    “希望你们幸福。”她轻声说道。

    “我会成功的。”白裕承看着她的眼,坚定地说道,喉结却不自觉地随着内心激动情绪而起伏着。

    “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成功的。”

    白裕承心头一紧,他的身子蓦然一震,目光没法子从她脸上移开。

    是啊,他还不够成功吗?为什么还要靠着裙带关系,再将自己推向金字塔尖端呢?他如今汲汲营营于更大的事业目标,又是为了什么呢?

    白裕承的双眼茫然了。

    易青青别开眼,有些懊恼自己释放了太多的情绪。

    现在,谁都不该再干扰谁了。

    “今天是我上班的最后一天,我还要回公司去整理一些东西,所以,我先离开了。”易青青轻声说完,走到玄关边,拿起了她外套、皮包。

    白裕承呆了,他木然地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他连呼吸都屏住了,恍若这样就能够改变些什么似的。

    室内安静地像一张照片,只有他指间袅袅白色烟雾,证明了时间其实仍然继续在走。

    “嗯。”良久后,他说了句话。

    “你好好照顾自己。”她弯身穿鞋,不敢再看他,因为眼泪已经在咽喉里威胁地想往上冲了。

    “我不是孝子。”他嗄声说道,目光痴痴地停在她纤弱身子上。

    胸腔里有一股巨大的声音,嘶吼叫嚣着要她别走!

    “我知道,只是老习惯难改嘛。”她起身,一耸肩,手碰上了门把。

    “你——”

    白裕承出声喊了一句,心慌意乱到不知要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还不想让她走。

    易青青等待着,在身后又陷入沉默时,她拉开大门,跨出门槛——

    “你也一样,好好照顾自己。”

    白裕承的声音悠悠地传到她的耳里。

    易青青点头,泪水随之滑下眼眶。

    门,被轻轻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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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离开十天了。

    白裕承坐在办公室窗边,嘴里叼着箊,看着高楼下马路间川流不息的人群。

    她走后,天没坍,地没塌,他的身体已恢复健康。新来的高秘书,也将公事打理得十分上轨道。

    一切都很好!

    白裕承长长地吸了口烟,突然低头沈笑了起来。

    易青青走后,他最大的改变就是从一天数根烟,变成了一天一包烟吧。

    他讥讽地抿起唇角,却倏地捻熄了香烟——任何人事物,都不该变成他依赖的工具。

    抬起腕表一看——

    六点了。

    一会儿后,高秘书便会替他拿便当进来。便当也将会是他惯吃的清爽口味,但他已经可以预期,这又将是一顿食之无味的晚餐了。

    易青青曾陪他吃过一年的晚餐,她从来就不多话,只会偶尔跟他聊聊最近天气及客户的情形,有时候也会念念报纸给他听。或者,不时还要提醒他吃饭要细嚼慢咽这回事吧!

    白裕承紧闭上眼,真的非常不愿意再去想起她了。

    对他而言,这种多想无益,又让人心痛的事,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可他竟——无能为力!

    这几日,靠着医生给的肌肉松弛剂,他睡得还不错。但醒来后,总会有一段时间的惘然,好像身体里的某部分被人掏空了一样。

    每天早上,他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却想不出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也提不起劲来催促自己。

    十五岁,考上一流高中之后,他便一直在为自己的人生设定目标。三十岁开了第一间店,三十五岁拥有了亚洲连锁店。

    之后,遇见了易青青。

    她并不在他未来奋斗的目标里,但她却让他的努力有了意义。每一季营业额上扬时,她的一笑,便是他最大的鼓励。

    这样的他,怎么能娶成莉萍?白裕承看着路灯一盏盏地亮起,他双唇愈抿愈紧。

    上星期,他和成莉萍的父亲见了两次面。当对方强烈地释放出,希望他和成莉萍能够早点订婚的讯息时,他其实并不意外。

    他白手起家、年轻又事业有成,加上没有家族包袱,任何一个需要新血加入、又养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独生女的聪明企业家父亲,都会希望拥有他这种女婿。

    最让他意外的事,是他的——

    犹豫。

    他竟佯装听不懂对方的话中涵义,继续畅谈着事业、市场与成莉萍这阵子的走台步训练。

    机会就在眼前了,他怎么会视若无睹呢?易青青都祝福他和成莉萍了,他又哪来的该死罪恶感呢?

    白裕承咬紧牙关,又燃起了一根香烟。

    叩、叩——

    大门被敲了两下。

    白裕承蓦地回头看向大门,心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心情却即刻从天堂落到了地狱。

    他还在期待什么呢?易青青已经不会再从那扇门走进来了。

    “进来。”白裕承冷声说道。

    “总裁,这是您的晚餐。”这秘书推门而入,在桌几边放上一个托盘。

    “嗯。”白裕承点头,手一挥,高秘书马上退了出去。

    他再度捻熄香烟,走到桌几边,拿起果汁一饮而尽。

    果汁要在十五分钟内喝完,否则营养成分都跑光了。易青青的叮咛在脑子里转了一圈。

    和她在一起这一年来所养成的习惯,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制约了他的心情、行为。

    白裕承打开餐盒,里头装了他喜欢的南瓜米粉,一份清爽的竹笋沙拉、一盘青菜,还有一大盘色彩缤纷的水果。

    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就是高秘书在餐盒边摆了双免洗筷。

    易青青知道他痛恨免洗筷上头刺鼻的双氧水味道,而且她向来也比谁都注意他的健康,总会为他准备一双普通筷子。

    这阵子,他赌气似没有交代高秘书去帮他找来一双筷子,因为他想藉着这样的不适应,提醒自己适应易青青已经离开他的事实。

    他从来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否则不会在她来就任之前,每半年便要换一个秘书。但这一回,高秘书在她的协助之下,竟能只身应付他十日,而没让他真正发上脾气。

    他知道真正的原因,不是高秘书,而是易青青——她待他太好,就连离开了也忍不住要将他的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

    一股冲动让白裕承拿起电话,他看着桌上的饭盒,低声问道:“高秘书,易青青开了多少天的菜单给你?”

    “两个月吧。”

    “嗯。”白裕承挂断电话,颓下双肩,茫然地望着餐盒。

    她认为他只需两个月,就可以完全适应没有她的生活吗?

    她对他用心至此,但他又对她做了什么呢?

    这一刻,他极端地佩服易青青,却也极度地想念她。

    认识以来,他从来不曾这么久没见到她。出国超过五天,他一定会带着她随行,表面上是因为她是个好秘书。

    但,实际上呢?

    不就是舍不得和她分开太久吗?

    白裕承双手抱头,烦躁地打乱了名师设计的发型。

    他要见她!他想见她!

    否则他会疯掉!

    他不会打扰她的生活,但他很需要看看她,知道她如今在做什么。他真的只要再看她一眼就好了。真的!

    “把易青青的住址给我,不许打电话问她。”白裕承再次拨了电话给高秘书,然后心急难耐地在屋内踱起步来。

    钤……

    当电话才响起一声,他便冲到电话边,飞快抄下住址,转身就要往外走人。

    可桌上的餐盒突然扣住他的视线。

    她整天耳提面命的,不就是希望他的身体健康吗?

    白裕承瞪着餐盒足足一分钟后,他强迫自己坐回沙发上,专心但仔细地咀嚼,将餐盒里的食物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随着肚子被填饱了,心似乎也温暖了一些,他阴霾了数日的唇边,总算也出现了一丝笑意。

    待会儿便可以看到她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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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裕承不想浪费时间找路,也不想让司机对于他的举动有任何多余揣测。于是他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跳上了计程车。

    “不用找了。”

    在度秒如年的等待中,白裕承付了钱,跳下计程车,快步走到易青青所住的大楼之前。

    接下来该怎么办?

    白裕承看着门牌号码,突然间呆若木鸡了。

    难道就傻站在这里,等着她出门吗?万一她根本不在家,或者是出国了,那他岂不是要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吗?

    他的时间是拿来和金钱赛跑的,从没干过等人这种傻事。

    白裕承拿起手机,想拨给她,却又在下一秒,将手机放回了口袋里。

    这通电话不能拨,因为他没有资格再打扰她的生活了。

    白裕承皱起眉,瞪着大楼的门廊足足十分钟,却还是只能束手无策站在原地。

    此时,一群穿得喜气洋洋的妇人,从大楼里走出来,阵阵震耳欲聋的吱喳说话声,让白裕承原就陷入谷底的心情更加恶劣。

    他抬眸恶狠狠地看了她们一眼,大婶团没瞧见他,继续欢天喜地地开讲中。

    “易伯伦可高兴了,六十岁之前总算嫁了个女儿了。”大婶之一说道。

    白裕承不想听她们的对话,却没法子阻挡她们的大嗓门侵略他的耳朵。他后退了一步,可仍然什么也避不开。

    “青青今天可漂亮了,你看看她那样子,跟她妈妈年轻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白裕承一僵,目光倏地瞪向大婶团。

    “对啊!对啊!咱们青青就适合那种典雅的礼服。你们瞧见她耳朵上那对粉红色珍珠子吗?那大小、色泽没话说,少说也要五、六万吧!易伯伦这回嫁女儿,可真是大手笔啊。”

    白裕承的目光看着那个涂了大红口红的大婶嘴巴一张一合,脑子里运作却突然嘎吱作响了起来。

    那对粉色珍珠是他们到日本出差时,他觉得适合易青青,亲自为她戴上的。之后,每回的重要婚宴诚,她总是戴着它。

    “好了,别聊了,再迟下去,就来不及去喝喜酒呢!”大婶们前呼后拥地上了车。

    白裕承毫不犹豫地也叫了辆计程车。

    “紧紧跟着前面那辆车。”他对司机说道,一颗心狂跳着。

    他紧盯着前方大婶团的车子,头在昏,手心在冒汗。

    才十天,她不可能就嫁给别人了,这不是她的作风!

    但是,如果她因为想对他彻底死心,而选择了嫁人与他彻底划清关系,这也是不无可能之事啊。

    一阵寒意窜过白裕承的背脊,他闭上眼睛,生平第一次向老天爷祈祷——

    让她还是单身吧,他愿意……

    他张开了眼,眸底满是痛苦挣扎。

    他愿意怎么样?他又能怎么样?

    白裕承看着前方的车水马龙,拳头紧掐到几乎要粉碎,却只落了个心痛的结果,依然没有任何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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