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地狱一般的生活
谢韵然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说起幼年往事，却听得渐渐酸楚。
他抬眸看谢韵然，目光迷离，“那日，你喂我药……我还以为是娘回来了。”
谢韵然脸上一红，低下头，“令慈，也在冀州么？”
他沉默。
半晌，却听他冷冷道：“我娘去世很久了。”
谢韵然僵住。
“你娘叫你什么？”他忽然问。
“然然。”谢韵然脱口而出，又立时后悔。
他笑了，长眉微挑，眼底阴霾顿时化作一汪春水。
“然然……”他低低唤谢韵然，语声温柔如暖风袭来。
谢韵然低头不答，将脸藏在臂弯，闭目假寐。
身子蓦然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谢韵然肩上。
“睡吧，不要着了凉。”他也仰头靠着厢壁，懒散地伸直了腿，闭目养神。
谢韵然一时怔忡，分不清眼前温柔的男子，和那个阴骛易怒、诡谲无常的少主，到底谁才是真实的狄上诺。
一路上，只有狄上诺与谢韵然单独相对，倒也相安无事。虬髯大汉在前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清影也扮作营妓模样，寸步不离跟着谢韵然。
谢韵然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说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冀州，渐渐近了。
原来冀州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代名词，想不到，当谢韵然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这座城，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
连城率雄兵四十万，驻守冀州多年，将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冀州，只凭狄上诺这一行十数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连城复仇？
离冀州越近，谢韵然越发忐忑不安，不敢去想——当谢韵然踏上冀州，等待谢韵然的将是什么。
连城，谢韵然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会面么？
他会如何应对这些纳兹族人的复仇？
又会如何待谢韵然……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冀州了。
一下马车，清影便将谢韵然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这几天谢韵然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狄上诺也时而温言相向。
每当谢韵然笑语嫣然，狄上诺也露出难得的愉悦，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
唯独清影对谢韵然的敌意越发强烈，稍有机会，便恶语相加。
如果谢韵然没有猜错，她应当是爱慕狄上诺的。果真，一个女人的嫉妒和仇恨足以改变很多的事情！
外头送来了饭菜，今天是一碗普通的肉粥，谢韵然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清影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馒头砸到谢韵然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
谢韵然缓缓抬眸看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谢韵然剜了你眼睛！”
“好，你来剜吧。”谢韵然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狄上诺，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脸的小娼妇，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
“是吗，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倒不知是谁妄想谁。”谢韵然淡淡扫她一眼。
清影气结，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谢韵然心底一颤，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动手？
“狄上诺只怕已改变了主意呢。”谢韵然轻笑一声，挑眉道：“你不妨去问问他，还肯不肯杀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就凭你也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连城毁我家国，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要给纳兹族人偿命！”
谢韵然脸色一变，背转身，仍抑制不住心头寒意。
清影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
看起来，三天之后，一旦入城，他们就要动手了。
桌子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床榻的大半都笼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的堆着一床棉被。
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谢韵然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谢韵然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馒头。
清影冷哼，“贱人，有骨气就别吃啊。”
谢韵然不理她，将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拂去掉落在地上馒头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谢韵然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的有一声就燃烧起来。
清影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
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扑灭的。扑打间，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清影慌忙将棉被一丢，火苗乱串，舔到了桌椅，火势顿时大盛。
趁她被火势骇住，谢韵然折身夺门奔去。
狄上诺等人住在左首厢房，谢韵然便不顾一切沿着右首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有人从谢韵然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谢韵然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
驿站大门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员混杂，不辨敌友，谢韵然亦不敢贸然求救。
眼看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谢韵然咬了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斜角里一人闪出，眼前忽暗，一个魁梧身形将谢韵然笼罩在阴暗中。
谢韵然骇然抬头，却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进檐下僻静处。
“夫人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连城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夫人周全。”
谢韵然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他说什么，连城，他提到连城Ｚ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觉得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
不待谢韵然从震骇中回过神来，这汉子竟拦腰将谢韵然扛起，大步往回走。
谢韵然伏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心中剧震之下，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甫一踏入院内，他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这小biao子不知好歹！”那虬髯大汉的声音响起，“多谢兄弟帮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眼前一花，谢韵然被抛向那虬髯汉子。
他探手将谢韵然扭住，肩头顿时奇痛彻骨，心中却是悲欣交集。
谢韵然佯作绝望挣扎，趁势留神打量那擒住谢韵然的汉子。
只听这灰衣长靴的汉子嘿嘿冷笑，“好说，好说，不过这么个大活人不能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咱是初次出来跑买卖，往后路上还请多照应。”
灰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你这小娘们可俊着呐，铁定能卖个好价。”
他说着，便伸手来捏谢韵然下巴。
虬髯大汉手上一紧，不动声色将谢韵然挡在身后，呵呵笑道：“不瞒大哥，这娘们是个疯婆子，能脱手就不错了，没指望赚多少钱。等兄弟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灰衣汉子哈哈大笑，临走前又俯身瞅了谢韵然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看紧点，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别让到手的银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谢韵然拖了回去。
谢韵然被反剪双手，痛彻筋骨，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心中却激荡异常。
他说，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此话大有深意。
他若真是连城派来的人，那么，连城必已知道狄上诺的计划，他们将在三天后动手，而连城的人已悄然潜入，随时在旁接应，两天之内，必会先发制人。
——这就是连城，这就是谢韵然所嫁的夫婿。
谢韵然默默握紧了拳，掌心满是汗水，心中激荡振奋，分不出是欣慰，是酸楚，还是渴盼！
他，到底还是来救她了。
早已知道自己被离弃，被推入绝境，本不再冀望于他人……却在最绝望处，霍然看见一线最璀璨的光亮，驱散眼前浓黑。最不曾指望的那个人，却在最要紧时出现。
谢韵然咬住唇，却忍不住微笑。
那灰衣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谢韵然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谢韵然见过此人！
那日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恍然之下，谢韵然险些脱口惊呼。
难道，从谢韵然被劫持到草场，连城就已知道他们的行踪？
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连城已不动声色做好布置，只等他们入瓮。
心中骤然揪紧，似被抛上云端，又荡入谷底。
为什么，连城他想做什么？
他可知道她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