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悲戚身世
狄上诺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嘴角还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当时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纳兹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还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儿女带大，并且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谢韵然望着狄上诺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竟然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屈辱中过着艰辛的日子。此时突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她的儿子。”
谢韵然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这孩子么？”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无子，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纳兹的儿子！”
谢韵然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突厥后不久，中原与突厥开战，纳兹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着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纳兹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顾不暇，溃败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纳兹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谢韵然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纳兹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处死，妇女婴儿无一幸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谢韵然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狄上诺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谢韵然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索图，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纳兹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纳兹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谢韵然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谢韵然的夫婿。
而谢韵然，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每个人都有最珍视的东西。
这一刻，谢韵然突然想起自己母亲曾经说过的话。
无论好人恶人，心中都会坚持着一样最珍视的东西，一旦遭人侵犯，必会全力维护，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换作了谢韵然，目睹亲人至爱遭此惨祸，亦会拼尽余生向凶手复仇。
不独狄上诺，饱受战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谁又没有母亲、姊妹、父兄……在那个孤苦激愤的少年心中，母亲和妹妹只怕是他仅存的美好与牵念。
“你懂吗，恨过吗？”他目光幽冷地逼视谢韵然。
恨，这个字，令谢韵然恍惚半晌。
“我没有恨过。”谢韵然抬眸，怅然一笑，“即便负我弃我者，也终是亲人与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谢韵然，目光阴晴不定，似转过一丝怜悯。
“狄上诺，有朝一日，你若能统领大军南征中原……”谢韵然直视他双目，“你可会放过中原的妇孺老人？”
他侧头不答。
谢韵然望定他，“今日你害我，又何尝不是伤及无辜？我的父母兄长，同样会伤心苦痛。你今日所作所为，与连城相比如何？他尚且是为国征战，你却只为一人私怨。狄上诺，假若你没有做错，连城当日又有什么过错？”
“住口！”他暴怒，扬手一掌，掌风堪堪擦过谢韵然脸颊，却劈落在身侧矮几。
杨木矮几应声碎裂。
“贱人，你满口花言巧语，只想为连城脱罪！”狄上诺双目赤红，陡然怒不可遏，杀机大盛，“一对狗男女，还敢说什么无辜！总有一日，我会踏平中原江山！”
——踏平中原江山。
他的话，刺在耳中，寒彻心底。
谢韵然被他逼到墙角，紧咬了唇，昂首与他对视。望着他疯狂扭曲的面目，谢韵然却在这一刻彻悟。
两族之间的血海深仇，世代绵延，杀戮不休。战场之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是非对错。
将军血染疆场，才换来万千黎民安享太平之时。今日谢韵然一人身陷狄上诺之手，若没有连城十年征战，保家卫国，只怕无数中原子民都要遭受到异族凌辱。
谢韵然终于懂得，终于肃然起敬。
“狄上诺，你会后悔。”谢韵然傲然微笑，“你必将后悔与连城为敌。”
狄上诺瞳孔收缩，猛地扼住谢韵然脖颈。
“连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么英雄？”狄上诺纵声狂笑，“连城，不过一介屠夫！”
谢韵然在他的钳制下，挣扎开口，“他必定会来救我。”
狄上诺手上加紧，如铁钳扼住谢韵然咽喉。
看着谢韵然痛苦地闭上眼，他俯身在谢韵然耳边冷笑，“是吗，那你就睁大眼，好好看着！”
窒息的痛苦中，谢韵然眼前渐渐发黑，神智昏沉……突然胸口一凉，喉间的钳制消失，衣襟却被扯开。谢韵然剧烈呛咳，每吸进一口气息，都像刀子刮在喉咙，羞愤与痛楚交加，冷汗透衣而出。
他的唇，冷冷贴在谢韵然耳际，“佳人楚楚，我见犹怜。”
谢韵然口中尝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嘴唇被咬破，还是喉间呛出的血，却已不觉疼痛。
肌肤的痛，被屈辱愤怒所淹没。
他俯身，将谢韵然压倒在床上。
谢韵然不挣扎，亦不再踢打，只仰了头，轻藐地笑。
“狄上诺，你的母亲正在天上看着你。”
狄上诺蓦地全身一僵，停下来，胸口急剧起伏，面色铁青骇人。
谢韵然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
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他起身，转身离去。
及至走出门外，再未看谢韵然一眼。
又是一日过去。
算起来，今晚该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可无论狄上诺还是连城的人，都再无动静。
再没有人进来过，亦没有人送饭送水，谢韵然被独自囚禁在这间斗室中。
唇上、颈上、手腕、胸前……都留下淤青痕迹，或磨破的伤口。
入夜，一室森暗。
谢韵然蜷缩床头，努力拉扯衣袖领口，想遮住这些不堪入目的伤痕。
可是怎么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迹。
谢韵然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泪来。
忽有一线光，从门口照进来。
狄上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身黑衣，披风拽地，与身后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随在他身后的虬髯大汉，领了八名重盔铁甲士兵，从头到脚罩在披风下，幽灵般守在门外。
他走到谢韵然面前，静静注视谢韵然。
“时候到了？”谢韵然笑了笑，站起来，抚平散乱的鬓发。
狄上诺突然攥住谢韵然手腕。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冰凉，薄唇微颤。
谢韵然怔住，忘了挣脱。
“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语塞，痴痴看谢韵然，满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软弱。
心中微震，谢韵然垂眸，隐约有些明白，却又不愿相信。
终究无言以对，谢韵然只缓缓抽回了手。
他的手仍僵停原处，一瞬不瞬地看着谢韵然，灼热目光渐渐冷却成灰。
虬髯汉子跟进来，将一只黑色木匣捧到狄上诺面前。
狄上诺眼角一跳，一只手搭上那匣子，却犹疑不肯打开。
“少主！”虬髯大汉目光灼灼。
狄上诺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指尖一颤，终究还是掀开了匣子。
匣中是一条普通的玉版束带。
他小心地取出玉带，亲手束在谢韵然腰间。
谢韵然往后瑟缩，躲开他手指的触碰。
“别动。”他扣住谢韵然双手，面色如罩寒霜，“玉带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剧毒，一旦触动机括，磷火喷发，立时引燃，丈许内一切皆会烧为灰烬。”
谢韵然僵住，一刹间，连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顺利斩杀连城，你也可免一死。”狄上诺轻抚谢韵然的脸，笑意渐冷。
他将一件褚黄丝绦的玄黑披风给谢韵然罩上，借着月光，那披风上熟悉的朱红虎形徽记赫然入眼。
朱红虎符是兵部徽记，褚黄是钦差的服色。
难道，他们……他们想混作兵部钦差侍从？
谢韵然一惊非小，心念电转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隐约浮出。
未及细想，狄上诺已经将谢韵然扣住，“跟着我，记着，一步不慎就是毒焰焚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