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我想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惨烈的战争，万里疆场上除了杀戮还是杀戮，仿佛看不到边的血色烟波，眯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我站在城楼之上，身边站着刚刚从邺城赶来的婉情。她说，在从前分别的岁月里，我们都没能够陪在彼此身边，以至于伤心难过的时候，连个可以依靠的肩膀都没有。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要与我分别，有苦一起吃，有难一起担！
我当时感激的泪流满面，她经历了那样一场心伤，却还能如此为我考虑。可是，她这一走，不是给了那一对儿狗男女腾地方了吗？我那时唯一的想法就是，等这场战争结束，我回了邺城就把何西风和浅墨手刃了，替她报仇！可是还没等战争结束，何西风便主动请缨来了昭和城，如今与我一同镇守在城内。
他与婉情依旧形同陌路，平日里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婉情却也不在意，只一心的照料着城内的百姓，安抚大家的情绪。
这场战争真的是大了太长时间了，璟玉带领的援军已经在北周大军外围打了七八天了，却依旧没有消息传回来。我翘首以盼，只盼着天遥能够早些回还，我等他的时候太多了，我原以为时间长了便会习惯，现在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每一次的等待都会比上一次更加强烈。天遥，快点回来好吗？
“报！！！”正在我陷入沉思中时，一个信兵骑马来到城楼之下，大声喊着：“报何将军、兰音姑娘，我军已与荆楚大军汇合，北周溃败，蜀王殿下与荆楚将士此刻正赶往昭和城。”
“好！”城楼上的将士听到这个消息，皆兴奋异常，纷纷振臂高呼。
“婉情，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激动的抓住婉情的肩膀，“你听到了吗？天遥他们正赶回来呢。”
婉情也高兴得热泪盈眶，不住的点头。
我再顾不得许多，兴奋的冲下楼去，我多么希望能够第一时间见到天遥，多么希望能够一头扎进他穿着铠甲的怀里，硌得慌也要死死的扎进去。
城下士兵早已将城门大开，我的身后，同样欢喜的大琼将士列队而来，准备迎接胜利凯旋的英雄们。
不消多时，大琼的兵马犹如波涛一般出现在天际线，呼啦啦的涌了过来。我冲上前去，不断地探着头张望着寻找着他的身影。终于到得近前，我最先看到的是璟钰和师兄，他们纷纷下马，面色凝重。
“璟钰，师兄！”我振臂高呼，欢呼着跑到他们面前，又向他们身后看了看，“天遥呢？”想到要见到他，我的嘴边溢满了笑容。
“阿音......”璟钰尴尬的看着我，却不说话了。
“怎么了？”我见他如此，我的心在此刻沉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阿音，天遥他......他殉国了。”
我的头有些发晕，身子摇椅晃的似乎不听使唤，眼前一黑，差点儿摔倒。
“阿音！”婉情惊呼着跑过来扶住我。
我笑着开口：“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太听清。”是真的没听清，恍惚间只觉得头疼的厉害,胸口也开始发闷。
“战死了......”师兄用简单的三个字告知的究竟是多么晴天霹雳的消息。
“你说谁战死了？天遥吗？”我猛然惊觉，不可置信的一把扯过师兄：“是天遥战死了？不，不可能，他答应我要回来的，他答应的事情总不会变！”我甩开他，眼神四下寻着：“他是不是在后面躲着呢？是不是在与我开玩笑？”
师兄表情有些动容，行军中已有将士默默哭泣。“天遥为了让我们突出重围，带兵引开了北周的主力，我们赶去救援的时候，已然全军覆没......”
“师兄，你演技又进步了。”我冷冷的说：“可是你忘了吗？你是冷情之人，从来没什么表情，现在这样反倒太假。天遥他没事儿对吧？你们在骗我，都没有尸体哪儿来的殉国？”
“战场上的尸体太多了......我们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甚至连敌我双方都分辨不出......”
“我不相信！”我嘶吼着打断了他要继续下去的话，眼泪也在下一刻流出来。
我撞开他们，一头扎进浩瀚的军队中，一个士兵一个士兵的仔细辨认，“天遥？”“天遥？”“天遥你出来啊！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你别躲了行吗，你出来啊，你出来啊！”越往后走越绝望，越绝望泪水聚得越多。
所有的将士都注视着发了疯一般的我，哀痛不已。
“天遥，你出来啊，你出来啊，你不是说会尽快结束战争然后回来找我的吗？你不是说过不离不弃的吗？如今又是闹得哪样，天遥，我求求你，你出来啊，出来见一见我！”
“阿音，阿音！”璟钰走过来，拉住我。我却不断挣脱，不断的向前追寻着。婉情在我身后一直跟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而师兄和何西风除了默默注视，再不知如何是好。“阿音，别找了，没有了，真的没有，天遥他回不来了，真的回不来了！”
“不要，回得来的，回得来的......”我近乎哀求的看着璟玉。“他回得来的，他答应了就回得来，他从来不是个食言的人。璟钰，我求求你说他回得来，你说啊，说吧，他回得来......”
我的心仿佛有无数把刀深深的一下一下的扎在上面，疼的一抽一抽的，身体还在痉挛，只觉得天昏地暗，头脑发胀。
璟钰一把抱住我，紧紧的将我束缚在他的怀中，不让我继续前行。我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脑子里混沌不已，嗡嗡直响。“回来吧，天遥，我求求你，回来见我一面吧，回来见我一面吧，宁天遥......”
我心急如焚，迫切的想要听到那个我熟悉的声音，可是回答我的始终都是沉默的大军。我连站都站不直，余下的力气都化为哭声，我头疼的厉害，疼得直用力的将头撞在璟钰的胸口来缓解，可是这疼痛却愈演愈烈，几乎到了我无法承受的地步。璟玉默默的承受着我的撞击，束手无策。
“天遥，别扔下我，没了你我要怎么活？宁天遥......别扔下我！”说完这句话后，我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涌出来，便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我迅速的环视四周，我以为我会奇迹般的看到天遥，可是没有，他真的没有回来，狠心的将自己的性命扔在了战场上，却连与我告别的机会都没给。我坐起来，走下床。众人冲过来要拦我。
“阿音，我已派人又去搜寻了，你身体不好，休息一下吧。”璟钰拉着我不肯放行。
“我、我、我？”我皱起眉头，努力了半天才发现我好像又不能说话了。自上次经历了赫连的死去，我的嗓子便一直不太好，如今又变成了这样。
“阿音？你怎么了？啊？”璟钰紧张的抓住我的手，眼睛都红了。
我摇摇头，却还是挣脱他。我没有办法说话，也没有时间跟他解释，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去城外等天遥归来，即便是他的尸首也好。
璟钰还想拦我，师兄拦住了他。“让她去吧，不然她不会死心的。”
“可是她的嗓子？”
“她的嗓子是在北周时不知被人下了什么药引起的副作用，连着咳血一起。”师兄悠悠的说。
一旁的军医这时候终于没忍住开了口：“兰音姑娘体内的毒素已蔓延至全身，若再研制不出解药，怕是有性命之忧。”
“你在混说些什么鬼话？”璟钰一把扯过军医的领口，“什么叫性命之忧，你是大夫，这么长时间研究不出解药，要你何用？”
军医吓得只得连连求饶。
“璟钰！”师兄拦住他，“你冲他发火有什么用？那药是百草先生的徒弟制的，连他自己都研制不出解药，更遑论别人！”
“阿音，阿音！”璟钰焦急的叫着我的名字，随我一同走了出去。
昭和城中一派欣欣向荣，城中各色的花儿开的满城皆是。有风吹来，花飞漫天，如同雨落，如同蝴蝶，花瓣在风的拂动下，舞出华美的舞姿，打着旋，旋着转，转着圈的四下纷飞。我在这花雨中，拖着病怏怏的身子，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衣袂翩翩，裙裾飞扬，仿佛与这花雨融为一体。
战争终于结束了，可是为了胜利而战亡的将士们却没能回来，他们甚至连个安葬的地方都没有。多少亡魂枯骨埋骨他乡，多少忠贞义士死无全尸，多少平民百姓家破人亡，多少痴情怨侣天人永隔？我，不过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却恰恰代表了所有人的哀伤。
终于到得城外，我的身子一下子不听使唤，瞬间倾倒。我慢慢的爬起来，端正跪坐在那里，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草原，静静的等待着。
我曾经多少次都是以这样跪坐的姿态，等待着他。等着他从战场上归来，等着他第一个见到我，等着看他阳光般的笑容，等着他温柔的怀抱。然而这一次，我却不知道我在等什么，那个近乎无望的执念一直告诉我，等待吧，等待吧，等一辈子吧，等到日升日落，等到地老天荒，等到绝望放弃，等到我的生命最后一刻。
于是，我凭着这样的执念，就真的一直等在这里，一等就是一天一夜。天边的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身后的璟钰、师兄和婉情却一直都没有走。
有多少次，我绝望到无望的时候，婉情都站在我身后，即便大雨滔天，即便天寒地冻。而这一次，连她都要绝望了，她悄悄的问璟钰：“这样等下去真的没事吗？天遥他不会回来了。”
璟钰将双手交叉着放在袖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渐渐升起的日光。“等待，总比无人可等要强得多。”
天边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缓缓的升起来，光芒映照着大地，太阳像起了水波一般，人们都被这样的日出美景所震慑。天地间出奇的安静，静得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扑通，看来我还活着啊。我自嘲的笑笑，耳边却突然传来另一种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哒哒哒哒，是马蹄声吗？我猛然惊觉，迅速的抬起头来，众人也被声音所吸引，纷纷看去。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巨大的红日晃的人几乎眯上眼睛，就在此刻，一个身影仿佛从太阳中钻了出来一般，先是一个黑点，继而慢慢放大，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冲入人们的视线。是飞羽，是天遥的马!
我一个激动站起身来，却因为跪得太久，双腿都麻木了，可是我却不肯放弃，跌跌撞撞的向着飞羽而去。是飞羽，我看清了，眼泪一下子冲出来。它背上驮着的那个横趴着的就是天遥吧，是飞羽带着天遥回来了，不管是生是死，只要他回来便是好的。
我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只知道最后摸爬滚打灰头土脸的终于到得了飞羽的近前，它背上的人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滑落于马下，重重的摔在那里。而我也再一次跌倒，疼的几乎站不起来。口中一阵腥甜，嘴角开始流出血来，我却顾不得去擦拭。我一边笑着又一边哭着，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天遥，伸出手，艰难的向他爬过去。
看吧，我终于还是等来了他。天遥，余生还有多少时日我算不清，只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还是将你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