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慕辰（二）

    残阳如血，烟雾弥漫。大火之后的流音阁终于归为平静，岸上依旧跪着众多的仆人，已有人驾了小船前往流音阁的主楼，慕辰也赫然在列。

    他自负英明果决，是天下翘楚，这能力还得到世人认可，被评为“天下四杰”之首。然而如今，他却成为了这天下最大的笑话！

    他一直看不上、拒绝甚至是厌恶的女人，那个拼了命也要追随他，那个即便自己表现得多么冷淡都爱着自己的傻女人，却原来是他最该珍惜之人，然而，她如今，就躺在那片废墟之中。他再看不到她偶尔制造的小偶遇，再看不到她强撑的镇定。她再也不会在他出征的时候偷偷相送，也不会为他精心准备一大桌子的好菜，更不会彻夜无眠的等待他。

    直到此刻失去，他才彻底的觉悟，当初的一点一滴，甚至是斗气都让人怀念。

    船一点一点的靠近，他也一点一点的看清主楼的状况，恹恹黄昏中，无边废墟处，两具尸骨挨在一处，早已分辨不出谁是谁。可是慕辰却一眼便知谁是他的太子妃，因为那腕上的玉镯是他们大婚的时候他亲手为她带上的，虽然百般不愿，但那终究是他送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

    他踉跄着登上岸，几步跨到尸骨身边，慢慢的跪下来，颤抖着伸出手将其中一具紧紧的抱在怀中。直到此刻，他才有所动容，眼中盈满了泪水，他将声音放到最轻：

    “付绿萝......你不是说无论如何都不离开我吗？你不是说要赖我一辈子吗？你不是说即便我将你休了，你也终会有办法再回来吗？你怎能食言呢？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回答他的自始至终都是这微凉的晚风。

    他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泪水滴在尸骨上，阴湿了大片。他们成亲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珍视她，像珍视稀世珍宝一样。

    四周的人群都静默着，只有他低语呢喃：“我问你话呢，你为何不回答我了？从前我只要对你说话，你都有十句等着，现在为何不说了？绿萝......你说你不是故意杀了我的侍妾，那你为何不将来龙去脉都对我说呢？你对我说了，我便会仔细巡查，必不会叫你今日枉死......绿萝......再同我说说话吧......我们还从未好好说过话呢！”

    是啊，他们从未好好说过一句话，今日算是这辈子最多的一次，以前不是他不理不睬便是他怒目而视，此生他从未好生待她，余生也再没有机会弥补了。

    慕辰说，若是付绿萝当日将真相告知与他，他便会细细巡查。可是他那时便已开始厌恶她，怒火中烧的他会不会听她毫无证据的言论？他又会不会真的去查问？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毕竟时光不会倒流，人死也不能复生，他的遗憾也终会成为他这辈子最大的伤痛，以后他再来这里怕是心里总不得安宁，想想就会心疼。

    北周史册：北周永利三年，太子妃付绿萝被奸人所害，葬身火海。太子慕辰大为悲痛，将府中众多姬妾悉数遣散，以表夫妻伉俪之情。

    史册中的记载到底是有些水分的，伉俪之情大概也都是在太子妃死后才萌发的。不过遣散姬妾倒是真的，慕辰在经历了这样一场心伤后，觉得若不是自己从前太过花心，便不会有这后来的许许多多的事情。

    现在他的心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已故的太子妃，另一个便是当初被他掳来做人质的兰音姑娘。太子妃已然故去，无法追回，那么这世上最后他爱的女人，他无论如何都要追回来。于是，在操办了太子妃的丧礼之后，他一纸奏章上奏北周皇帝：

    “南国大琼，不识抬举，不顾两国邦交，之前私自发动战争，害我北周将士死伤无数，如今北周忍让日久，该是反击之时！”

    北周皇帝一看奏章，只是觉得儿子这是心中伤痛，想找个方式发泄，若是趁这机会能占到便宜，倒也不是坏事，于是欣然同意。

    北周与大琼多年来虽有战争，却都是小打小闹，这一次，却不比从前。北周太子慕辰亲帅大军，如同疯了一般的攻击大琼，并做了周密的计划，甚至派兵将整个荆楚围了起来，誓要手刃荆楚首领宁天遥，并将这里据为己有。

    荆楚的宁家军在遭受北周重创之后，最终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北周太子慕辰将他们困得死死的，他曾多次派使节去谈判，若是他们肯将兰音姑娘交还，他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却哪知那个该死的宁天遥如此倔强，任形势万般危机都不肯退让半分，这让他很是恼火。

    大琼终于在被围了半月之久后采取主动攻击，由宁天遥亲自带兵，与慕辰百万雄师对决。慕辰在心中暗自嘲讽他不自量力的同时下定决心：这一次，一定要杀了宁天遥！只有杀了他，林兰音才有可能回到他身边，只有杀了他，他才能成为林兰音心中唯一的存在！

    于是，抱定这样的信念，他连多余的脑子都不愿意再费，一心一意跟宁天遥死磕到底。宁天遥迎战，他便与他对抗，宁天遥逃跑，他便穷追不舍。他心中唯一的信念便是杀了他，即便损兵折将，即便付出再多代价都是值了的！

    一路追击几百里，追到宁天遥的军队只剩下寥寥无几的数目，慕辰的大部队终于迎头赶上，将他们包围其中。混战瞬间爆发，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两军就厮杀在一起。慕辰站在战场的最外围，这战争就像与他毫无关系一般，然而恰恰一切都是他挑起来的。他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悠闲自得的瞧着自己的人将宁天遥围住，他们攻击他，刺伤他，每一下都让他觉得痛快无比，却又不免担忧。

    若是他真的杀了宁天遥，阿音会不会怪他？会不会恨他？阿音为了这个小小的将军，曾经拼了命，她又会不会与自己拼命呢？然而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这个时候，宁天遥已经被人掀翻下马，那群士兵一哄而上，像一群饿狼要瓜分食物一般。他都看不清里面的场景，只听见喊杀一片，只看见血溅长空。

    他死了吧？那个他打了无数交道，交过无数次手的热血男儿。他见他时，他总是温文尔雅，儒雅得根本不像一个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到像是个书生。然而，他用兵作战却总是运筹帷幄，多少次他吃了他的亏。争斗了多年，谁也没有比谁多占对方的便宜，也从未分出过胜负，可是今天有了定论。他们之间，终究是他赢了，他杀了这个多年的对手。

    正当他想的入神的时候，有兵士急慌慌的前来报告，说是后方大琼的军队再次突袭，北周因无主力部队，已经有战败趋势，大琼现如今已与援军汇合。

    慕辰听完才猛然惊觉，原来宁天遥是将自己作为了诱饵，让他这条大鱼上钩。他猛一拍脑门，才想起刚刚有人提醒过他穷寇莫追，可是他当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竟然真的中计了。

    再回到原来的地方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大琼两军混合，形势急转，他反倒成了被两面夹击的人，北周军队节节败退，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这一战，他虽杀了自己最恨的人，却也最终输给了他。

    北周皇帝得知消息，怒发冲冠，一道圣旨将他召回中都，令他面壁思过，又郑重其事的派遣使节前往大琼求和。这一次，北周再没了当年的盛气凌人，也再不推卸责任穷摆架子，只是一味的拿两国多年邦交说事。看来，这两国的邦交还真是个好说辞，你可以将它说得多么恶劣以挑起战争，也可以将它说得多么和善以求得息事宁人，这大概就是说话的艺术吧。

    笼罩在北周和大琼的这场阴霾终于在两国达成共识后彻底散去，此后多年，荆楚之地再无战争。

    北周史册：永利八年五月，北周皇帝驾崩，北周太子慕辰人品贵胄，深肖帝躬，着克承大统，继位为帝。改年号为建业元年，史称周明帝。

    明帝登基，北周迎来了一个新的纪元，也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明帝励精图治，将北周治理得比先皇在世时还要好。只是前朝虽欣欣向荣，后宫却调零没落。明帝只在登基之初追封了当年葬身火海的太子妃付绿萝为皇后，又追封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为宸妃。

    因为不知道姓名，人们对于这位宸妃的身份特别好奇，似乎在明帝的过往中无法搜索到这女子有关的任何事情，只知道宸妃空空的寝宫中挂满了画作，由以山水见长。而这些画中画得最多的，赫然就是当年的旷世奇观流音阁的全貌。正殿的桌案上摆放着一本翻开的书，那一页写着：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明帝坐在金銮宝座上，俯瞰着满殿朝臣，想起了那一日那个女人强自镇定的只身来到这里，就站在那石阶之下。他抬起右腕，那个铜板大的印记还在。赫连说过，只要不死，这个印记永生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