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禅谛居士
韩楚卫来到禅觉寺,看望自己的母亲禅谛。
就象不知道禅谛为什么宁可住在寺院当居士,也不愿意住在家里一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对自己一直那么冷淡。
在韩楚卫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金敏时,已经七岁了。
此前,他一直是在爷爷奶奶家里长大的。知道今天,呀还时常奇怪,七岁之前,为什么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
他不明白,自己的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扔下,而母亲又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客气、冷淡。
母亲从来没有打过他、骂过他,当然,也从来没有抱过他,亲过他。
很早以前,韩楚卫就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母亲亲生的,事实上,他的怀疑是对的,他确实不是金敏亲生的。
韩家上下,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是韩氏家族的嫡系子弟,在家族里的地位和前途也并不看好。
只是近年来随着父亲韩玉成的仕途看好,他的地位才有所上升,被派到兴阳来发展。
“母亲的修行可有进展?”
象称呼韩玉成父亲一样,他称呼金敏——禅谛用的也是书面语:母亲。
“什么进展不进展的,不过顺其自然,聊度残生罢了。”禅谛仍是一如既往地客气。
“我想给寺院捐点儿款,一来,可以提高母亲在寺院的地位和威望,二来,也为我自己积点儿功德。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佛门清净地,虚空自在心。威望地位如浮云,青灯古佛寄吾心。”
“若为我,完全不必。若为自己积功德,也不必非得捐款,不贪,不痴,不嗔,不作恶,便是福报。”
“若能积德行善,即使不捐款,也自有功德。若不能心存善念,常行不义之事,便是捐款,也无什么功德可言。”
“楚卫真想捐款,还是捐给更需要的地方吧,禅觉寺香火很旺,不缺钱。”
“母亲既然如此说,我就听母亲的。捐建两所小学,您可满意?”
“我满意与否并不重要,关键是你自己的心是否满意。”
“母亲的话禅机深远,孩儿一时难以深解。”
“哪有那么多禅机,你也不要为此伤脑筋,非要寻出个子午卯酉出来,做人做事,只要心之所安,身正行直就可以了。”
“谨遵教诲。”
“最近见到你父亲了吗?”
“前几天刚在一起吃的饭。”
“有时间多陪陪他,他这一辈子也很可怜。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当钱能满足基本的需要之后,剩下的钱,只不过就是个数字而已。多一个零,少一个零,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尽量做到。”
“我听说你生意做得很大,尽管我的话你不一定愿意听,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够斟酌一下。”
“你父亲能有今天的成就不容易,他一直以自己的清廉为傲,你不要为难他。金钱名利不过是身外之物,不值得痴迷于此。”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除了健康和快乐,什么都不是你的。”
“万事皆空,因果不空。该是你的,想不要都不行,不是你的,到手了也转眼便逝。世事轮回,报应不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逆天行事,终究不是好事。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禅谛一直把韩楚卫送出山门,看着他的车消失,才转身回来。
他倒是还记得我这个母亲,倒是我,这些年一直对他不冷不淡的。
禅谛想着,不禁有些内疚。正想着,一个小尼姑过来叫她。
“金居士,师父叫你去一下。”
“好,我马上到。”
禅谛是金敏的法名。虽然她一心向佛,但她目前还只是一名居士。
按照信仰的虔诚度,信佛的人大概分如下几种:第一种是偶尔到寺院上香拜佛的人,这种人既信佛,也信其他神灵,属于见庙就进,见神就拜的人。什么都信,又什么都不是太信。
第二种是临时抱佛脚的人,平时不烧香不拜佛,遇到什么灾难或者麻烦时,才想起求佛帮忙或是保佑。
第三种是交易型,即许愿型。有求于佛时,先谈条件,许诺事成之后如何如何。
如果事成,多数人会依约还愿,也有个别人爽约失言的。如果事情不成,则许愿也自然作废。
第四种是在家供奉佛菩萨或定期到寺院是请香拜佛之人,这类人比较虔诚,无论有事无事,都是如此。
第五种是多少有些余钱的人,拿钱供养僧尼或者是捐款修缮、建设寺院之类的人。
第六种是居士,类似于俗家弟子,有的已经皈依,有的没有皈依。
共同特点是经常住在寺院或者是经常到各地的寺院云游。经常参加诵经等各种宗教活动。
这类人,是佛教信众的中坚力量,他们大多懂得一些教义,熟悉一些宗教仪轨,信仰比较虔诚,也比较遵守戒律。
这些人虽然已经皈依,但还不是出家人。
皈依的,会有个师父。有的会有个法名。比如金敏,目前就是居士,她已经皈依,拜了禅一为师。法名叫禅谛。
所谓法名,就是在教中的名字。主要用以表示某人在某个宗教中的身份符号。
其作用和艺人有艺名,间谍有代号,囚犯有编号差不多,一是区别身份,二是寄托某种希望或是要求,三是辨别辈分。
辈分排列,有的规矩较严,从名字上一眼就能分出辈分。
有的则较随意。
如禅一给金敏起的禅谛的名字,初一看,以为是平辈,实际上却是师徒。
但若是在禅觉寺呆的久了或是了解的情况更全面一些的话,就会发现,禅谛这样的名字也不是随便起的。
禅谛这一辈的人,第一个字虽然都是“禅”字,看不出什么区别。但第二个字却都是“言”字旁,如禅语、禅诉之类。
禅谛的下一辈,则是第二个字都是木字旁。
辈分划分的标准也不尽相同。有的按入门先后,有的按修为高低,有的按年龄大小,并无一定之规。
信众之上,佛菩萨之下,则是教职人员,即一般所说的和尚和尼姑了。也就是出家人了。
真正的出家人,看破红尘,放下牵挂,身在空门,心在虚空。
受一些文学、影视作品的影响,人们常常以为,出家人都是走投无路了或者是经历大灾大难才出家的,这种人确实有,但绝非全部。
许多很幸福顺利的人也会出家,比如禅一就是如此。
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是出家的命。比如八字中甲乙寅卯全而且空亡,则此人几乎肯定就是个居士。
壬子丑全见,则几乎就是个道士。
八字中戌亥多或是身旺无依的,可以断定,此生必是出家人。只要大运流年引发,到时注定会出家。
就像圣林虽然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想全力避免牢狱之灾,可命运就是命运,该发生的,到时总会发生。即使你已经事先知道结果,也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
禅谛也想出家,但许多时候又有些犹豫。禅一也不给她剃度。
要成为出家人,一般有三个步骤,一是皈依,二是剃度。三是受戒。
剃度就要剃头了,即留光头了。然后是受戒,古时候在此步骤时,是要在头顶烫下疤痕的。至此才算是完成了一个出家人的全部程序。
当然,出家了也不是就万事大吉了,只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已。就像高中生经过高考进入大学一样,只是环境和境界换了而已,此后的路依然很长。
“你儿子走了?”禅一问道。
“走了,说是要给寺院捐款,我劝他给更需要的地方捐。”
“对他还是难以接受?他毕竟还是你名义上的儿子,尽管不是亲生的。能成为母子,也是前世的缘分,看似今生的偶遇,实际上是前世注定的结果。你们缘分未尽,不要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明白师傅的意思,但就是一时难以放下。我一见到韩家人,心里就反感。这点到今天也没看破。”
“放下,看破,真能做到这点的,又能有几人?一时看不破,放不下,也不要勉强自己,便是我,也仍然有许多牵挂,圣林受伤了,我心疼,自己也常常希望早日看到重孙子。
出家不是绝情,修行不是无欲,看破不是绝望,放下不是抛弃。
学佛也好,修行也好,如果逆天理,悖人伦,岂不是恰恰违反了教义?所以,还是不要太执着,顺其自然,逆来顺受,机缘成熟,诸事自然水到渠成。”
“师傅讲的道理,我也明白。就是我给别人讲来,也能说得一套一套的。可是,一轮到自己身上,却仍旧是如同俗人一般,难以自拔。”
“你人虽然离开了韩家,但心还没有从那里彻底脱离开来。你一直视韩家为监狱,现在,你的身体自由了,心还没有自由。”
“我确实把韩家当做一所监狱,就是韩玉成也是如此认为。
他们总是想安排我们的一切。总想让我们按他们的意图行事,为他们的利益服务。
对韩家成员如此,对我这样的外来媳妇也是如此。
师父,你不知道,当我知道我金敏从一个实习医生,到医生、副主任、主任、副院长、院长的升迁之路背后推手竟然是韩家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失落和绝望。
尽管多年来我一直很努力,但这不是我努力的结果。
尽管我的业务能力和领导能力都很强,但这却不是我自己能力的成果。
尽管我的业绩突出、威望也高,但我的职位却与我的业绩和威望无关。
我自己的能力和努力都没有用,反而是千里之外,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交谈了几句,就决定了我的命运。
韩玉成年轻时来到兴阳,就是要逃离家族的影响。直到现在,他也一直想脱离韩家的影响,就像越狱一样。
我之所以辞去所有职务,就是不想欠他韩家一点儿人情。他们给我的,我全还给他们了。我要逃离韩家这个监狱,不当他家的囚犯。”
“每个人都想追求更大程度的自由。追求权力,是为了支配资源的自由,追求金钱,是为了消费的自由。追求名誉,是为了得到更多人的尊敬和认同。
前世是今世的监狱,今世是来世的监狱。昨天是今天的监狱,今天是明天的监狱。我们就是从旧我中挣脱,变成今我,又从今我中挣脱,追求新我。
他人是我的监狱,我又是他人的监狱。其实,不仅仅是囚犯想越狱,就是我们每个人,也都每时每刻在越狱。
囚犯的监狱看似有围墙电网,其实很小,我们的监狱,虽然没有围墙电网,却很大。
身之所至,心之所往,所到之处,便是我们的监狱。看破了,万丈红尘尽是虚空、表象。
放下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对功名利禄也已经看透,只是希望能够早日剃度,一心事佛。”
“你目前确实尘缘未尽,不适合剃度。虽然你也怨恨韩玉成,但这么久不离婚,不就是对韩玉成旧情未尽,不想影响他的仕途。
其实,剃度也好,受戒也好,在家也好,本来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只要心中有佛,出家不出家都是一样的,光头和不光头,在寺院和在家里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出家只是一种形式,一味地追求形式,反倒是着了相了,又犯了‘痴’的错误。”
“师父开示得对,弟子愚钝,有负师父教导。”
禅谛敛气束身,从内心里发出一股敬佩之意。
“倒也没那么严重,你的资质不错,也不要妄自菲薄。
我看你的八字,生来就与佛门有缘。以你的识、见、行,假以时日,将来成就必在我之上。禅觉寺将来发扬光大的使命,恐怕还真的要落在你的身上呢。”
禅一师太的话倒也出自真心,她确实对禅净抱有很大的期许。
“只怕难当重任,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其实,你也不要对韩家耿耿于怀,你的升迁之路虽有韩家插手之嫌,但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呢?
医院上上下下都对你很尊敬、爱戴,难道他们不是真心承认你是他们的院长吗?
韩家就算是一座监狱,也未见得就不可逾越。关键还是你自己要走出心狱。”
“谢谢师父开示,弟子受教了。”
禅谛鞠了一躬,念声佛号,退出去了。
人们常常有一种误解,以为寺院道观等宗教场所都是清静之地,出家人除了吃斋念佛,就不理俗事了。
实际上,远不是这么回事儿。
寺院要想正常运行,也离不开衣食住行、水电煤气、油盐酱醋、迎来送往之类的事。
所以,寺院的日常管理,也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情。
禅觉寺目前的管理方式,基本上实行的是宗教事务与日常行政管理分开的模式。
比丘尼们只负责宗教事务,日常的管理,甚至包括财务问题,都由以禅谛为首的居士代表承担。
这其实是一种寺院内部的政教分离制度。
这种方式运行良好,不仅效率高,成本低,民主,科学,而且从来没有出过财务丑闻。
禅觉寺在兴阳人和外地信众心目中,一直保有正面形象,除了禅一等人口碑好之外,与这种制度安排也有直接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