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也许分开就是一辈子
我们在人间住了一夜,第二日相约同游终南山。.原因是她听闻我在终南山静修,好奇终南山是个怎样的场所,便要去看上一看。
我看着她憧憬模样取笑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她一生气,随手引来附近湖水倾洒于我身上,我被劈头盖脸一顿水浇下终于明白鲛人一族天生善战的真正意味来。
因我去了神仙护体,自然被淋了通透,她瞧着我全身湿漉漉,小水滴忙不迭的往下滴滴答答掉落时,笑得合不拢嘴。我无法在她的嘲笑中保持气定神闲,脑中一热,便长臂一挥,将她搂在怀里,顺便将颊边水珠蹭在她如火的衣裳上,而后慌忙跳开瞧着她又是狼狈又是生气的模样,心情大好。
她气极之下向我追来,我转身跑开,山间小路清净优雅鸟语花香,而我同她泠泠的笑声更为它增添了一抹生机与活力。
山路难走,而我却希望它永远不要有尽头。谷岩被我提前遣回去收拾,如今独我同她二人并肩行走,悠悠清风拂面,不禁教我浮想联翩。
曾听闻鲛人一族女子虽生来艳丽,心肠却是最为狠心歹毒。而如今的云枕,我却只觉得她天真烂漫教人疼爱,全然看不出半点的狠毒。
从山下到山上,我同她一步一步,留下我们并排而过的双双痕迹,待要行至山顶时,我们才想起其实我们可以腾云驾雾来到山顶,方觉爬山行为实在幼稚,思及此,我们面对面相视而笑,甚是温馨。有那么一瞬间,我曾幻想过,有没有可能,我未来的王后,会是云枕。
一步两步,伴随着古木苍苍泉水潺潺,终南山顶古朴小庙近在眼前。沉香木搭的支架瓦盖的房,一方小小院落两间小房,将荒凉的终南山添了优雅。
鲛人一族自古邻水而居,极少见过高耸大山,云枕在瞧见山中寺庙时惊喜欢呼,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快。我摇着扇子在后头慢悠悠走着,欣赏她活泼灵动的美丽。
她提起裙摆跨进寺门的那一刻,仿佛一只蝴蝶轻盈,我听到她更深的惊叹,而后戛然而止。我浅笑着,想象着她见到如此平凡之物时的讶异和兴奋,她那么单纯,我便忍不住想要多多疼爱她。
可现实同我想象的却不一样,当我尾随而至寺庙内堂时,云枕正同另一个女子相互对视着,她依旧提着裙摆,好奇的歪着脑袋打量着她对面的女子。而那个女子,身着明黄衣裙一派端庄典雅,也微笑着看着她。
堂内侧边上谷岩,正竭力避开我询问的眼神,尴尬的环顾左右。避无可避之时,方才拿捏着众人的颜色,犹豫的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待离我不过两三步时,他清了清嗓子,用不大但屋内众人都能听见的语调同我道:“大皇子,这位便是凤族锦萝大公主。”
我一怔,不曾想过凤族大公主会亲自过来终南山。而我还不曾反应过来时,云枕回头冲我甜甜一笑:“你骗人,你不是同我说你的王后很丑么,我瞧着竟是个不可多得的大美人呢!”说罢她竟亲昵的拉着锦萝的手如同第一次见到我一般问东问西,锦萝一面有礼貌的回答着,一面断断续续看我的脸色,我突然觉得无比的头痛。
云枕天真单纯,对人没有戒心,习惯性的凭感觉分辨是非好人坏人,因而她见锦萝美艳绝伦,便自以为是的想与其亲近,却不晓得锦萝对她疑虑重重,猜测万分。
在终南山一天的时光里,只有云枕一人心情大好,而我同锦萝,都各自怀着想法心不在焉。.云枕将山中寺庙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之后,很快便觉得索然无味,不及水中世界令人着迷,她的性子向来活泼好动,在终南山上呆不下去,便嚷嚷着要下山,我命谷岩送回去,临走之前她回头同锦萝告别,还同我相约有机会去我的东海龙宫走一走,锦萝闻言面色很是难看。
云枕走后,我同锦萝相对而坐,询问她此次前来终南山的目的。此时我才晓得,原来是玉帝同凤族女王等不及,想让我与她尽早完婚,原本是我父王遣人来着我回去,可是她听闻我在终南山静修,便想着亲自过来看看,倘若我的修行处在关键时刻,她也可回去同凤族女王请旨,不必急于成婚,不想却教她看见了我在终南山逍遥快活,还同一位貌美女子不清不白。她虽嘴上没说,但我晓得,作为女人,多多少少是会介意的。
我怕她一时气愤将事情闹大会牵连到云枕,便好言安慰,请她先行回去,待我将终南山诸事处理完毕,便会即刻回东海龙宫。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回去成亲,尽管锦萝容颜秀美进退有度,可如今我的心已经被云枕填得满满,再装不下旁的女子。可是我同锦萝是玉帝赐婚,毁不得。于是我便想法子拖延时间,尽可能的同云枕多待一些时日,也尽可能的想一个两全之策。
我想云枕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毒,我同她相处越久,便中毒越深。可如今我却甘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开始深切的感受到,那种思而不得的痛苦。曾无事闲逛月老的姻缘阁,瞧见阁中条条红线千丝万缕,有的直来直去相互牵连平坦无波,有的却勾缠交错理不断剪还乱崎岖坎坷。也许我同云枕的前世今生,便如同这慌乱如麻的红线,需得历经千难万险,方能看得到命运的安排。
我在终南山留了三天,三天里,我寻了无数个机会,想要同云枕表明真心,却又害怕这样唐突的表白会吓坏了这个纯情的女子,况且我如今身不由己,即便爱她入骨,却再也没有资格许给她任何承诺,又何必说出不该说的话,徒增各自烦扰。
于是在我的纠结犹豫中,一直到第三日晚,我同她并坐屋顶赏月谈心时,我也没能够将心中爱慕说出来。那夜山中月色清凉如水,她身着单薄的衣裳在淡淡雾气中显得瘦弱娇柔。我突然开口:“你冷不冷?”话才出口我便后悔了,我虽游离在六界之外,可到底我是一个神仙,又怎么会冷呢?
她闻言轻笑一声,顺势靠在我的肩头,含了点点笑意往我怀中蹭了蹭:“冷啊,你抱着我好不好?”
我僵硬在那里,不晓得她为何会有这样的举动。她见我一动不动,便伸手环住了我的腰:“龙着,你要不要听听我的秘密?”
我凝神静听,才晓得她来人间的目的其实同我一样,逃婚。她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她的母亲为她挑选了一位满意的夫婿,可是她并不喜欢他,在数次同她母亲交谈无果的情况下,她毅然决然选择了逃婚。最初她并未想过要逃到人间来,鲛人一族曾有古训,凡私自逃出烟雨雾泽者,辑回后杀之,为的便是守住烟雨雾泽的秘密,使烟雨雾泽免受怀有异心者的灭顶之灾。这么多年来,人们只听说过烟雨雾泽的名字,却不晓得烟雨雾泽究竟在何处。而云枕自小到大从未出过烟雨雾泽,对外边世界自然心有惴惴。可是族人追得太紧,云枕无奈之下,只得从隐秘通道出了烟雨雾泽。千百年来鲛人一族行事向来低调,如今云枕出了烟雨雾泽,他们即便想找,也会小心谨慎,不会掀起大风大浪,如此一来,速度便会慢很多。.
可是云枕低估了族人的力量,她逃出烟雨雾泽不过短短五天的时间,族人便追踪到了她的位置,在她上终南山游览时抓走了她随身服侍的婢女,倘若婢女受不了刑罚将她的行踪暴露出来,她便只有乖乖回去接受惩罚。
她出生时便是公认的鲛人一族下一任族长,鲛人一族族长不处死刑,她虽可免去一死,却要终身受人唾弃,废尽此生功力在荒蛮沼泽中度过余生。因为鲛人一族将私自出烟雨雾泽之人视为不洁,不可同族人共存,只能孤独终老。
若是想洗去自身污点,需得带回一个男子,该男子心甘情愿接受烟雨雾泽涤心惩罚,与她成婚并发誓永生永世不踏出烟雨雾泽半步,她才能免受惩罚重新被族人接受。
说到这里,她突然抬头看我:“在我即将踏出烟雨雾泽时,我曾告诉自己,倘若在人间遇到心仪的男子,我便带他回烟雨雾泽。可是我遇到了你,你却是东海龙宫的大皇子,你还有个凤族的未婚妻。我不晓得这算不算喜欢。可是我同你在一起时,我很开心。如今我靠在你的怀里,我其实在想,如果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该多好,这样我便没有顾虑,带你回烟雨雾泽了。其实烟雨雾泽很美很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那一刻月光皎皎清雅迷人,而我却无意于江山美景,心中欢呼雀跃无以复加,那个我深深爱慕不敢言语的女子,如今正亲口说着她喜欢我。
我想,这大约便是人世间人人追求的爱情吧,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可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童话,那么多人向往,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我欣喜若狂,将云枕拥入怀中,同她就此许下今生永不相负的承诺。可无论是山盟海誓还是海誓山盟,在现实面前,永远那么不堪一击。
第二日我收拾行囊回到东海龙宫,我同云枕商量好,两日后在终南山顶会合,我同她回烟雨雾泽。那时我年少气盛,总以为相爱便要不顾一切,所以我不曾想过玉帝的一纸诏书,不曾想过龙宫的何去何从,我以为,父王会理解我,答应我的请求。
可是当我回到龙宫,跪在父王面前告知父王我已有意中人,请求父王成全时,不料父王勃然大怒,将我困在东海龙宫,并自作主张同凤族女王定好了吉时,敲定了我同锦萝的婚期。
不曾想到父王竟然如此坚定的要同凤族联姻,我苦苦哀求却不能撼动他半分,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得吩咐谷岩前往终南山,将我如今的情况告诉云枕,请她耐心等待,我必然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结果。
我曾企图逃跑过,可是父王竟然动用了家传宝物捆仙索来禁锢我,几次三番出逃失败,我渐渐感到我同云枕的未来太过渺茫。
我被禁锢了三个月,九月秋意浓重时,迎来了我与锦萝的婚期。被禁锢的三月中,父王将聘礼宴请连同我的婚服一一准备好,只等九月初九那日,由我亲自将锦萝迎进宫中。
婚礼前期,我在暴怒中将父王送我的玉佩摔成粉碎,当宫人心惊胆战的去告知父王时,生平第一次,父王同我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
我是东海龙宫长子,按照礼制,我从出生那日起,便早已注定了我的身份和使命,我将是东海龙宫的龙王,需要担负起保护龙宫并将其发扬光大的重任。在旁人眼中,这或许是无上荣耀,可于我而言,却是负担与沉重。我自小被父王寄予厚望,因此凡事都被要求做到最好,三位兄弟中我并不是最聪明的,可必须是最努力的。每日我的两位弟弟在学完课业后能够嬉闹玩耍,而我只能坐在阴暗的屋中,听德高望重的先生一遍一遍重复为君之德。
我终究没教父王失望,将一切都做得极好,使得父王能够安心将王位传于我。可是我的内心不快乐,我一直在父王的模式下生活,我不是我,而是父王的理想品,所以当父王逼我同凤族联姻时,我彻底愤怒了。我能够修身齐家志国平天下,能够做东海龙宫的龙王,可为何我连选择共度一生之人的权利都没有!
我终于不愿意再妥协,我告诉父王,要么让我死,要么放我走。
父王静静注视着我,在我猝不及防之下,重重给了我一个耳光。那是我活了五万四千年来,父王第一次出手打我,父王骂我不孝,只顾个人喜怒哀乐,却不曾想过家族兴亡。龙族千百年来传下的规矩,岂能说改就改?再者此次联姻是玉帝亲自下旨,倘若违旨抗婚,玉帝可会善罢甘休?凤族可会善罢甘休?到时追究起来,说到底是龙族的不是,这样的责任,是你一力承担,还是要全部族人陪你一同承担?!
父王的怒斥将我惊醒,我突然想起这些年,教习夫子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男人之所以为男人,最重要的便是他有当担。而这种当担,便表现在男人于两难之间的取舍,是舍生取义,还是背信弃义,尽管抉择艰难,却能显示男儿本色。
而我在云枕与龙宫之间来来回回千万遍,却始终无法做一个决定。无论取哪一个舍哪一个,最终的结果,都令我生不如死痛苦不堪。
父王说,这才是成长。当我最终做下决定并且坦坦荡荡时,说明我已然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我没有对父王说明云枕的身份,只告诉父王,即便我抛却个人情感不谈,如若我的不出现会教一位妙龄女子终身孤独寂寞生命堪忧,而在一人与千千万万人之间,我又该如何选择。佛说众生平等,当我在这平等中难下决断时,我又该何去何从。我要用怎样的理由去说服自己,在同样平等的生命之间,取得一个而舍弃另一个?
我可以为了家族牺牲我的爱情,可是我凭什么为了我的家族,而不顾她人的安危。云枕有什么错,要在我的大义凛然中,作为我成长的牺牲品。这对于她,难道就是公平?而我在做出这样的选择时,又怎会坦坦荡荡?
太多太多的疑问令我困惑,而我的咄咄相逼,也教父王陷入了沉思。父王一向宅心仁厚,常言万物有灵,不可轻易摧残。如今身处两难之地进退维谷,他的内心,想必也在挣扎。
许久,他道:“离九月初九还有三日,倘若我放你离开,为了使命,你可否在三日内准时回来?”
我郑重点头:“三日之内,无论我能不能救下那位女子,我必将回来完成我的承诺。”
“好。”父王的手重重搭上我的肩,我从心中生出一种责任感,或许那一刻,我开始渐渐明白,作为龙族继承人,我必须要舍弃一些对我来说尤为重要的东西,比如爱情。
我日夜兼程赶往终南山,却再不曾寻到云枕的身影。那一刻的颓废与失望,令我难过的几乎站立不住。我早该猜到的,我被父王禁锢了将近三月,三月中,能发生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云枕又怎会傻傻的等在终南山上,等一个负心汉的消息。
可是我分明吩咐谷岩给云枕带了话,即便云枕被鲛人一族抓回烟雨雾泽,可是此事关乎她的性命,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告诉我去往烟雨雾泽的途径。
果不其然,当我在终南山上搜索无果正欲下山打听云枕的消息时,从终南山茂密的森林里,忽然飞来一支锋利的箭,堪堪从我眼前飞过,我微微偏身,伸出手指接住箭身。箭头处是一纸书信,告诉我如果想救云枕,便要先用鲛人一族的涤仙之水封印法力,方能跟随族人进入烟雨雾泽。我依照他们的意思,在终南山后山水洞中取出他们放置的涤仙之水,毫不犹豫仰头喝下,不消片刻,便觉四肢乏力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此时从洞中阴暗处走出来两位戴着面具的人,将一条黑色丝带缚住我的眼睛,搀着我走出山水洞。
我们腾云驾雾,我能感觉到风从我的耳边匆匆吹过,我用心记下出洞口前后左右的方向以及行走的时辰,希望能够记住去往烟雨雾泽的路。我们走了很久,我下意识觉得,烟雨雾泽是个远离六界极其偏僻的地方,也许那里人迹罕至荒无人烟,也许那里,除了鲛人一族,再不能有旁的生物在此处生存。
终于落下地来,似乎是一片柔软潮湿的土地,我的脚踩在上头,如同踩在轻缓的棉花上,十分舒服。越往里头,越能感受到空气中夹带着细腻的水渍,脚下哗啦啦一阵水响,似乎在穿过一片浅滩。而我伸出手臂,能够隐隐约约碰到两边的树叶和似乎娇嫩的花朵。我的法力被封印,无法准确的判断,可凭着多年修炼仙法的能力,我感觉,我离一股强大的气流正越来越近。那人内力醇厚,我身子虚弱,在她强大气流的压力下,几乎要瘫软下来。我借着牵引着我的人的手臂,强自镇定着。
走了很久的一段路,途中能闻得花香听得鸟语,空气中的气氛和谐而安然,似乎是人间仙境。当他们无声的放开我的手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时,我想我已经到了,那股深厚的内力就在我的正前方,想必她就是我今日要见的人。
我伸手摘下缚眼的黑丝巾,在不算亮堂的陌生的环境里渐渐适应,慢慢睁开眼,却因为惊讶而忘了呼吸。
眼前情景,大约此生也不会忘记。
此刻我正立在琉璃般晶莹剔透的水面上,我能瞧见水纹自我脚下一波一波漫延而去,五彩斑斓的即便我在东海龙宫也不曾见过的各种水生物,集聚在我的脚下,好奇的抬头望着我这位陌生的来客。而四周门墙屋顶皆是由高大浓密的树木自然生长而成,它们枝叶交缠紧密连接合抱在一起,顶上藤条丝丝缕缕垂沿而下,一路各色楔将藤条打扮得精美如画,裹着藤条蜿蜒而上,星星点点隐匿在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中,远看仿佛绿意盎然的天空开起了花。
粗壮的树干形成天然的围墙,旁枝错节中零散幽光忽隐忽现,细细一瞧才发觉那幽光是栖息于树上不死鸟的双目。偶有一声清响,林中不死鸟便扑棱棱一阵挥翅,消失于林中僻静处。
因鲛人一族天生喜暗不喜亮,喜水不喜干,所以烟雨雾泽处处林木翠陇遮住日光,零落光影侥幸透过重重叠叠枝叶交错,使得烟雨雾泽如同拢在袅袅薄烟中的水墨丹青。
而我的眼前,由藤蔓交缠形成的宽大座椅上,一位头顶皇冠身着彩服的年轻女子正正襟危坐面容严肃的看着我。此时偌大厅堂中众多随侍一应排开,个个低眉顺眼,听不见半分嘈杂的声音,由此可见鲛人一族严谨的作风与严格的治理策略,不禁隐隐为云枕如今的处境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