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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个教习剑法的师傅…是不能再留了,”茹兰试探着问道:“主子想想,我们宫里原就比其他宫里多出了许多事儿,现在戴姬主子虽然疼爱主子,却到底不是亲父母,也是有心无力的。我们也该自己注意一些才是啊。”

    安之冷笑道:“不必开口,往这儿一站,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茹兰笑了笑,安之又道:”我的名声,似然是让宫里人疑心惯了的。什么笑里藏刀,什么天煞孤星,更有甚么亡国祸水,背地里谁说什么我不知道?原想着同宗同族,不跟他们计较罢了。”说着端起青釉小碗,用小银勺子喝汤。

    茹兰叹了一声:“传出去,总还是不好听。”

    “不过是泄愤罢了,若真要闹起来,岂不是把我从根本上得罪了?”

    安之原本和茹兰想的一样,只不过,多年的宫廷生活让她失去了相信别人的能力,自从芍蕊的事情一出,她便养成了心口不一的习惯。

    赵胜确实不招人待见,一时想要摆脱,又担心事情败露;一时想要商谈解决,又担心不够彻底,一时想要赵胜死于非命,却不符合人性善念,想来置人于死地,并不是什么高尚的事。不仅愧对礼教,而且愧对良心?便暂且忍耐。

    一日天气和暖,安之悄悄宣了几个侍卫在庭中练剑,安之便就这时练了一阵,想请卫尉指教,因为自古以来少有女子习武,卫尉祁唐之只当安之的随便玩玩,为让安之高兴,便恭维说安之有天赋,是青出于蓝。

    事实上赵胜教的不好,他自己也是个半调子,安之只是习得几招花拳绣腿。

    安之不喜祁唐之把自己和赵胜联系起来,但画蛇添足,恐他人见疑,也没有斥责。赵胜却不解情理道:“卫尉说的不对,不信请公主和我比试比试。”

    祁唐之见他如此僭越连忙斥责,并向安之请罪。

    安之心中恼火,却不动声色到:“卫尉请起。既然提出来了,不妨比试一次。”

    卫尉不知安之心中所思所想,一面给赵胜使眼色,压低了声调:“多买几个破绽,让公主高兴。”赵胜不以为然,傲然无视了祁唐之的小动作。

    众人让开空地,只见赵胜呀的一声挥剑便刺,安之抽身躲闪,赵胜毫不在意自己侍卫的身份,只是一味要赢,步步紧逼。

    安之虽然用心练习一则时间短,二则没有他力气大,三则没遇上正经师傅,片刻便招架不住,把剑掉落在地,赵胜并不停手还是挥剑向安之刺去,安之向左一闪,赵胜的剑锋被安之头上玉笄的花饰勾住,他便向右一拉,羊脂白玉笄摔在地上,碎成几段。

    众人唬了一跳,纷纷跪下求饶,只有赵胜一人嬉皮笑脸的半跪着道:“公主承让,还求公主海涵,别生气。”

    安之被这样轻薄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转身就走,祁唐之以为赵胜得罪了公主,连连斥责并要他跪着直到公主饶恕。

    谁知赵胜站起身把剑往祁唐之怀中一塞道:“那是你们的方式,我可不一样。”

    祁唐之怒道:“殿下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你真以为教了几天剑术,就成了太傅?不掂量自己算什么东西?

    月桂走上前对祁唐之道:“卫尉请回吧,殿下赏罚分明,你等无过失,殿下不会怪罪。”祁唐之双手抱拳道:“还请姑娘多多美言。”月桂笑道:“走好。”

    却说安之晚间越想越生气,见架上托着龙泉宝剑,嚓啷一声抽出,对着面前一个金磁州窑白地墨菊梅瓶便挥手便是是一击,瓶子先是啪的一声缺了一块又随即坠落地面摔成碎片,瓶中原先插着的几根孔雀尾羽散落一地,折断了。

    霜华茹兰两个,听见声响,忙进屋来查看。霜华拾掇着地上的碎片,茹兰见安之手中剑气逼人,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便知她心中怒气难消,伸出双手,略挡着剑刃,一点点靠近,轻声道:“殿下,没什么事吧?”

    安之见她花容失色,便做出平静的样子干净利落的收了剑“无事。”茹兰试探着问:“那现在是?”安之把剑递给她道,“铺床。”

    茹兰缓缓地铺了床。安之沐泽,穿了一件月白丝绸的寝衣,躺在床上,茹兰给卫安掖好被角,放下天青色的幔帐,只留了床对面的一对蜡烛。

    晨起时,在镜前坐定茹兰为安之梳了个双平髻,在两侧插了两朵纱制栀子花,安之草草的用过早膳,预备写两个字,思来想去也不知写些什么,忽然想起先前看的那句“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便落了笔,又写了一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赵贼可杀也。”

    安之诚然知道女子当以“妇德尚柔,含章贞吉。”自居。也知道是自己的不加阻止,无动于衷的态度导致自己面临这个尴尬的局面,但此时安之只是想要摆脱困境,只是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厉害,即使成为别人议论的话柄,也在所不惜。

    愤怒又一次充当了燃起莽撞和残忍之火的一支烧的最旺的干柴。时间约莫着合适了,安之见周围没人便低声问了自己一句:“都想好了吗?”仔细思量后没有不妥,便自己回答了一句“当然。”整理衣裙,便到戴姬宫中去了。

    戴姬穿着一件的藕荷色襦裙套着紫红色镶大红绣牡丹花边的丝绸褙子。头上绾着朝云近香髻,并用几根样式简单的小金簪子固定,簪了一支镶红珠的金凤钗,在右侧缀以珠玉,一步一晃,摇曳生姿。腕上戴着一对掐丝银镯,腰上系着雕酒醉杨妃牡丹花样的翡翠宫绦。

    为着和安公主和亲之功,卫王封戴姬为宸妃,册封之前,戴姬自然满面春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安之向戴姬请了安,坐定后,戴姬命宫人奉上新送来的新鲜荔枝,新鲜蜂蜜中保鲜的荔枝在清冽的泉水浸泡中洗净表面的蜂蜜,愈发的冰凉可口。

    安之谢了恩,一面剥开一个双手奉给戴姬,戴姬接过又让安之尝尝。

    安之因觉得直接求助十分唐突,便与戴姬聊起管教下人之法。

    说着说着已然偏离了原来的话题,安之觉得气氛恰当便似心血来潮般问道:“若是两个人共同知道一个秘密,一个人怕另一个泄露出去,该怎么办么?”

    戴姬笑道:“这有何难,只要两个人一向和睦就好了。”

    “如果不能呢?”

    戴姬收敛起大半笑意道:“那个人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安之觉察到戴姬在套自己的话,一时不敢回答,想来想去,只要戴姬不知发生了什么,让她知道是谁也无大碍。

    便道:是一个下人,手脚有些不干净,偷了我的手帕,我因觉得这是管教不严,很不好意思说给母妃听,谁知他却变本加厉,我愈发管教不了,还求母妃做主。

    戴姬冷笑一声道:“如此轻狂僭越,还留他做什么?”

    安之望着戴姬不语,戴姬忽的说道:“人人都有秘密,我既认你作女儿,一来可以为你求个好出路,二来我也能借了你的力。这是我的秘密,已经对你和盘托出,然而我却不想问你的秘密,这既是为着尊重你,也是免得你起了防我之心。”

    安之有些吃惊:“母妃怎么知道我编了故事?”

    戴姬笑道:“偷东西的小贼,你当真的办不了么?还是想要借刀杀人,摆脱干系?”

    安之的小心思被戴姬说的血腥不堪,不免有些局促,不知如何应答。

    戴姬笑道:“其实你做的很对,你是姑娘家,不该插手这样的事,母妃处置他,就是向全宫里说了,宸妃疼你。”

    安之低着头不好意思的一笑道:“谢母妃。”

    戴姬笑道:“你早就起了杀人之心,只是没有万全之策是不是?”安之见戴姬全部猜中,便深吸一口气,诚恳道:“母妃教我。”

    戴姬道:“你不动声色的回去,我自有道理。”

    安之虽听见戴姬说不追再查自己的秘密,却不甚相信,这件事非比寻常,一旦暴漏,虽然不死,却会被当做小丑被人耻笑,唯恐事发,便暗自找了赵胜来。

    安之道:“我已向母妃推荐了你,说你忠勇无比,母妃将信将疑的说,果真如此,必要重用。”

    见赵胜面露得意之色,又接着说道:“如果母妃提拔你,你切不可说出你我之事,否则前功尽弃不说,你我都有大难。”

    赵胜笑道:“夫人放心,胜若有朝一日当了将军,必然忘不了夫人之德。”赵胜笑时,五官更加扭曲丑陋。

    安之道:“你可将我之书信尽数销毁,以免母妃查你的底细。”赵胜笑道:“可以,但得让胜一亲香泽。”

    安之顺势向后退去,并无肌肤碰触。赵胜笑道:“诚意和在?”安之冷笑道:“既要诚意,大可不必攀附高位。”

    赵胜虽不甘心,却回去老实的烧了书信。又见近几日无什么异常。殊不知,烧了书信的第三日,戴姬爪牙已掌握赵胜宫外家人底细,开始调查赵胜在宫内的交际言行。

    一连七日,安之都没见戴姬有什举动,殊不知戴姬无声无息的准备完毕,此时的安之亦不知道自己多疑的一举,恰恰成了这场斗争的一步妙棋。

    等来等去,只等得了一旨提拔赵胜做卫尉的上谕。赵胜得了官,未沉淀出稳重的言行反而加轻浮张狂,愈加放肆起来。

    在赵胜升任卫尉的第七天,第二纸决定人命运的上谕,就在赵胜没有任何准备的前提下如索命的厉鬼般残忍的结束了赵胜如蚂蚁搬微贱的性命,赵胜至死也没能说出安之的秘密,在此之前,戴姬为防止赵胜反咬,已用一杯哑药酒取消了赵胜辩解的资格。

    赵胜的死对于安之来讲不知是福还是祸,她既高兴自己刚摆脱了一个丑陋的牢笼,有惊恐自己又陷入了一个更加险恶的深渊。

    戴姬的手段,犹如一个迷,就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株连九族的消息又让人震惊得如同喝下一杯辛辣的烈酒,后怕的同时是有了对权力新的理解。

    安之从未如此透彻的认识到,性命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是何等的卑贱何等的渺小。

    这一刻,她突然想要握紧权力的双手,她要成为命运的决策者,而不要忍受命运的支配,她庆幸自己之前的片刻清醒,正是这原以为多疑的一举救了自己。

    正如十几年后,戴姬临终前对安之说的:“你才是这起谋杀的始作俑者,你要背负人性的谴责是持久而永恒的。”

    在宫廷中有太多的人转瞬即逝,这是见怪不怪的。赵胜的死亡并没有让安之产生恐惧,就像一个突然消失的角色。

    消失是一件平常事,不论是暂时还是永远,都不可怕。没有亲眼见过凌迟的场景,单凭听说是没办法激起人的恐惧感受的。

    以至于十年后,安之不止一次的感叹,如果当年亲眼见到行刑场景,或许自己会因为害怕死亡而不再做恶。

    春去秋来,花谢花开,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四季的辗转更替不仅倾诉着时间的幻灭,更像一把刻刀,无形之间雕琢出人性的多变。安之就在这样永恒不变的更替中,慢慢改变。

    三年时光,可以改变人的容貌,亦能销蚀生命之始的初心。只有不断积累的经验和难以抹去的记忆如座右铭一般时时刻刻的警醒着自己。

    此生不会再莽撞,此生不会再爱恋,一生有太多的不会,是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亲手给自己套上的枷锁,是对于生活更加理性的支配。

    安之开始着手那些曾经没有耐心却不得不会做的事物──女工和抚琴,幸而平淡乏味而又残酷阴暗的生活迫使她在这样的境遇下必须保持执着不改的心以及沉静自持的魂灵。

    就在孝期的第三年夏末,安之的圣旨如大赦令般召回了边关吃苦的太子卫德功,德功二字取自儒家学说的“三不朽”前两个字。

    《左传》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然而卫王认为说得多不如做得多,只取了立德,立功,为太子命名。

    秋是安之最爱的时节,若说满园的凄凉,莫若说满园的舒适,安之最喜在这样的景致里,取一软垫,席地跪坐,以菊英桂蕊置于水中浣手,在面前桌上驾着琴或筝拨弹一曲《广陵止息》,饮一杯铁观音,心情是何等的畅快。

    屈子《离骚》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之句,安之很是喜欢,安之既向往着流亡山水之乐亦不愿割舍眼前用权力换来的片刻欢愉,正如她偷偷读到的黄巢《题菊花》中“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般对于权力的渴望,驱使着自己安逸的生活。

    一日安之正于庭中用一架秦筝弹奏唐代张若虚的名作《春江花月夜》之时,忽见的萧墙边上站着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他生得浓眉星目,目光炯炯有神,鼻子挺直,肤色微黄,是于边关常年风吹日晒所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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