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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但愿来生不相识

    清晨的定太宫中,一阵抚琴声,如溪流般缠缠绵绵的倾泻出宫,一曲广陵止息,好似自己恰逢年少,好似四方大杀大劫从未发生过,琴声终于如释重负,终于竭了贪嗔痴念,人生尽头,立地成佛。

    是了,该了的都放下了。

    卢郅潞缓走穿过一阵化了积雪的竹林,春风拂过定太宫中一片三径竹林,驻足在临终,初春的清晨,冷冽的清露顺着竹叶见滴滴点落,他隐约望见竹林外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席白衣,淡雅尺素,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眉宇间惆怅已去,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

    卢郅隆静静的凝望着她的身影,久久不言,竟就呆呆的看住了。忽而住了琴声,安之望见卢郅隆站在竹林中,她亦立在林中,飒飒萧萧的竹叶敲打,他们就这般淡淡的望着,深情的望着。

    “我们之间从没向今天这样纯粹过,功名利禄,全是富贵,终于烟消云散了。”

    二人跪坐在竹林间,一杯清茶,一架古琴,一人清听,一人抚弦。

    寂静,唯有寂静,

    长情,唯有长情。

    不知道人生尽头还有什么年头,只要这样静静坐着,彼此相爱着,不需要山盟海誓,不需要如履薄冰,不需要顾忌功名富贵,不需要忌惮是非曲直。只是静静地望着,静静地听着,直到天地断绝,直到苍生毁灭。

    “当年也是同样的情形,我问哥哥,有何理想,哥哥在桌面上写了一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当时笑他痴,也写了一句‘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安之指尖轻轻挑起一根琴弦。

    卢郅隆淡淡笑道:“若你当日不是这般雄心,你这一世,也就不会遇上我。”

    “雄心?”安之摇摇头:“那只是男人们用来成就自己的念头,我只是一个女人,却无意间拥有了不该拥有的东西,自然的,逃不过逃不开的宿命。当日天给我的选择,让我留在卫国,我没有听,选择了走。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当初自己埋下的因,自然的要自己来体会这最终的果。”

    “若非是当年父王强要把无能的长兄推上王位,我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管这叫雄心也罢,野心也好,总归是自己的选择,天给的苦,未尝不是彼时的因。”卢郅隆说着叹了一句,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今日的茶和美酒一般,多了一番人生的滋味。

    “你的所作所为完全在我意料之内,因为我了解你,你总是毫不犹豫的选择服从政治的规则,我佩服你冲破感情束缚的能力,而我却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心情。我之所以离开,并不是因为我丧失了营造感情的勇气,相反的,我只是选择一种更加圆满而浪漫的苦旅来救赎一颗沾染着罪恶鲜血的灵魂。”

    安之说了一番卢郅隆莫名不懂的话,许是安之久病成积,心思沉重了些,他一时也不愿深究,免得她心中更为惆怅,便叹了口气。

    安之淡淡一笑:“郅隆,你该去见见大臣们了。”

    “大臣?!”卢郅隆一愣,他见安之已然下了逐客令,便笑笑,站起身走出了定太宫。

    “人世死前惟有别,你我今日,既是别,亦是死。尘缘已了,让我再推你一步。”安之见卢郅隆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她终于缓缓站起身,向门外行了大礼:“妾,拜别陛下。”

    安之缓缓站起身,重新恢复了平静:“月桂!”

    月桂应声从竹林外走了进来:“主子,您有何吩咐?”

    “你去跟王后说,就说本宫想去御驷园看马。”

    “看,马?”月桂一时茫然,心说句马有什么好看的,却也不敢违了安之的命令,她施了一礼,匆匆向王后宫中走去。

    春草细嫩的冒出地面,青黄半接的御驷园操场上,架起一方月白色香云纱帐,安之正正坐在帐中。她身穿一身雪白绸缎绣宝蓝色团型花纹的骑装,颈子上带了一串青金平安扣。发髻梳了成男儿模样,戴一顶羊脂白玉冠,用一只羊脂玉笄固定,下颚垂下银白色垂蕤。

    御马监一匹一匹的马匹从安之面前走过,直到他牵来一匹雪白骠马,安之才缓缓站起身。月桂霜华二人掀了帐帘,安之接过缰绳,那匹马是一只年轻力壮的成年马,它有一双水汪汪的不谙世事的大眼睛,安之抚摸着马儿的脸颊,好似见了一个久未相逢的故友。

    安之缓缓踏上马镫,翻身上了马,马背上的风景果然不同,眼前的沃野,似乎有了某种全新的含义,那是责任,前途,知己,毁灭,复复杂杂,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御马监牵着马辔头缓缓走在平稳的黄沙地上,马蹄咯噔咯噔的响着,马儿打了个喷嚏引得周身一颤。御马监登时一惊,慌忙跪在地上:“奴才有罪,惊吓了主子。”

    安之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操着马鞭,一指御马监身后:“你东西掉了,捡起来。”

    御马监会意,回头去找,刹那间马蹄飞扬,一阵扬起的黄沙扑在御马监脸上,他刹那间全身的血都凉了,再看那马,已经飞奔出百十来米。安之骑在马上,扬鞭飞驰。

    “快!快截住那匹马!”他大叫:“宸妃主子在马背上!”

    几十匹马刹那间奔涌而去,马背上骑着百玦的侍卫,他们无一例外,手持套马绳,双腿夹紧马背,一路狂奔,如野狼下山,饿虎扑食。

    “快截住!摔了宸妃主子,大家都得死!”御马监急的直跳脚。但他那里知道安之的心思。

    旭日高悬,她勒住缰绳,骏马一声嘶鸣,双蹄奋起,众人登时惊呆了,分明是天之骄子,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娇柔,众人的脑海中此时此刻同时浮现出同一个念头:“真乃一代帝王!”

    安之望见青天,望见白云,望见高飞的鸿雁,望见冉冉的朝阳,她双手一松,摔下马来,她隐约看见了自己的灵魂正随着旭日冉冉升腾,她的梦想,卢郅隆的梦想,都随着自己的放下,而全部得到。

    是是非非因因果果,她放下了就以为这得到了,在人生尽头大彻大悟,一松手,立地成佛。

    殷红的血液从喉咙里沁出,她见了翻滚的黄沙,见了如黛青山,永别了百玦,永别了卫国,永别了天下。

    卢郅隆跌跌撞撞的扑向安之的床榻,早晨还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而今已是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她死了,永远了离开了。

    “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卫枢,”他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泪水不经意间打湿了脸颊,他紧紧将安之抱在怀中:“你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

    元纾掩着口,嘤嘤啜泣:“若是我不答应让她去御驷园就好了,若是不答应就好了。”

    卢郅隆双目紧闭,他微微一摆手:“纾儿,不怪你,你先走吧,让我们清清静静的说会儿话。”元纾双膝一软她瘫软在地上,拼命的向卢郅隆叩头:“大王,是我对不起你,若是不答应就好了,你罚我吧,求求您别这样,我知道您难过,您就哭一声,骂一声,都是妾对不住你。”

    “纾儿,你走吧!”卢郅隆轻轻的抚着安之渐渐冰冷的脸颊,他知道这件事怪不得任何人,要怪只怪自己,怪自己生在了帝王家,怪自己天生就要做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怪自己不能让安之做一个女人。

    “你还是做了卫枢,好啊,卫枢就卫枢吧,还能怎么样呢?”他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若是我不遇见你就好了,你才二十七岁啊,安之,安之,若是我们没有见过,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一身男儿装扮,当时我就在想,若是这个公子能为寡人所用,于国于家该是多大的幸事,你不知道你当时谨慎的模样,聪明的答话,寡人从没见过如此可人喜爱的人才。”卢郅螺命的摇摇头,他使劲儿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心口,他觉得心里有口气,堵在那里,恐怕会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痛苦。

    “第二次见面,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女儿身份,但我总觉得这位公主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人。”他笑笑,像一个孝子:“你说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比一个男儿还强,少年英才,当年一篇檄文写得是热血沸腾。后来几仗打得漂亮,打的列国闻风丧胆,你说为什么世上最尖锐的匕首,却不能长保?”

    “为什么,你说说,你告诉寡人,你起来,安之,你不要死,你想要寡人做什么寡人照做就是了,你醒醒安之,你起来!啊!”卢郅隆伏在尸体上,这世间他亲手塑造的少年英才已经悄然离去,他指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就是渐渐的冰冷,僵硬,她走了,这一次,真的走了。

    卢郅滦然见回忆起晨起安之说的莫名的话,他拼尽全力,却始终记不清楚:“安之,你这一辈子,过得太苦了,若是有来世,千万别投生在帝王家,千万别遇见我。”

    卢郅隆站起身,他将脸上泪痕擦拭干净,他知道安之是为他而死的,只有安之死了,他才能够真正意义上对卫国用兵。他抚着门框走出房间:“传寡人的诏令,出兵伐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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