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眼巴巴看着他,等着他说出令人心安的话,说他已有安排,能保老王妃安全无虞……之类的话。
但……没有。
他无表情的模样出现些微裂缝,下颚绷得死紧,眼神沉峻。
像似——无计可施。
第6章(1)
丽扬一下子已明白。
陀离重兵压境,他此时离开是赶回北境坐镇指挥,而非赶回帝京护母。
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她身负重责,明白当以族人为先,他亦如是。
身为大将军北定王,总领数万雄兵,北境防线安危皆系于他一人之身,忠孝难两全,也仅能舍孝尽忠。
知他心中定然不好过,她张口欲言,却觉说什么宽慰的话皆显苍白。
他却是道:“既回到族中与故人重逢,就好自为之,莫再轻忽己身。”一顿。“与族人们一起,总该值得你活了。”
所以他适才听得真切,把她冲着泰里嚷嚷的话全听了去。
他是在生气吗?
丽扬有些摸不准,但内心很为他难受,语气略急,想也未想便道——
“我刚刚对泰里那样说,我承认,之前确实是想拿命去拚,但我也跟你承诺过,不会再发疯作狂,我……我……那是因为我与你重遇,有你在身边……”
“有差别吗?”
“什么?”
聂行俨深静地吸了口气,嘴角轻嘲。“当年重逢,你在我眼前选择死路,坠崖坠得潇洒,几年后再重逢,乌克鄯未死之事传来,你不是寻我商议,而是弃众人而去,一样潇洒赴死,有我无我,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不是这样的!丽扬心里大声呐喊,但喉头越发紧涩。
双眸瞬也不瞬紧盯,她拚命想说话,要说些能驳倒他的、很厉害很厉害的话,然而越拚命想越想不出来,急得脸蛋通红,眸底生潮。
略沉吟了会儿,男人眉目渐朗,像某事已能不再萦怀——
“此次带你寻至这座谷村,本就想治治你这个潇洒便能赴死的毛病,如此这般也算大功告成,功成身退恰是时机。”
……他带她回来,原来背后竟还有这一层设想?!
眼泪纷坠,她昏头昏脑,只觉得不跟他说个清楚明白当真不成。
他就要走了,跟她分离,她多想随他去,但不行,他们有各自的责任须承担,正因如此,她必须把话全倾泄出来!
“我也……也是为你想好了的!真的!”喘息再喘息。
聂行俨微怔。“想好什么?”
她语气发急,很怕他不及听她说完就会走掉似,噼哩啪啦直道——
“天朝皇帝允了陀离国的联姻,要把十公主绯云嫁到北边去,嫁给那个早该死掉的大坏人,但是不可以的,不能够这个样子,绯云公主不可以去那样的地方和亲,也不能嫁给那种人。她能当北定王府的保命符,尚公主入门,既能安皇帝的心,又能让老王妃欢喜,老王妃就盼着聂家开枝散叶,绯云公主可以的,她喜爱你,我瞧得出来,她应该配你才对……”
“所以你去杀掉乌克鄯,陀离没了大王,联姻之事自然不成,你这是一石二鸟、一举两得,既为鹰族报仇雪恨,亦为我留了保命符。”聂行俨语气淡然,说着说着忽而笑了,然目底一片霜冷。“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为我想好了’,想得真可。”
像哪里又出错,她一直在出错,想拨乱反正,结果越弄越糟。
怎么办?怎么办?她又害他,让他这样难过!
“聂行俨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得够多,不想再听。”他嗓声陡硬,面色一沉。
注视她略现仓皇神气的丽颜,再启唇时,他徐缓语调揉进一丝疲凭“你要我尚公主,我听从你的建言了,你难道不知?”
丽扬不自觉把下唇咬破,陡地一个哆嗦,轻喘了口气。“什……什么?”
他慢声问:“绯云公主可以,你就不可以吗?有别的女子喜爱我,你就不喜爱?有人能为聂氏一门开枝散叶,让老王妃欢喜,你就不能够吗?”
“你、你……什么?”泪凝眸心。
“你以为能是什么?”他嘴角淡勾,瞳仁幽黯。“找到你,带你往北,这一路数十天,我与你过得不像是一对夫妻吗?”
丽扬恍然大悟,悟得不能再悟。
他的话当面掷来,句句问得她心口如中巨锤,打得她眼冒金星。
身躯像被丢进烈油里狠狠烹过,再被抛进冰寒水域狠狠冻过一通,火热与冰寒交迭,令她发烫的脸渗出冷汗,温热血肉里,背脊隐隐发颤。
他说的“尚公主”,那个公主是她。
鹰族三公主,丽扬。
他说的是她。
应是之前就起了这样的念头,所以他找到她,带她出陀离王廷,那晚将眼盲的她困在雪峰地底洞,才会彻底地反被动为主动,彻底丢开束缚地要她。
回想这数十天,他们同帐而宿,相拥而眠,即便进到牧族朋友的地盘,受朋友们招待,对方亦自然而然为他们俩单置一个羊皮帐子……旁人眼里,他们便是一对儿的,而在他眼里……竟也是吗?
不仅背脊发颤,心尖颤得更是厉害,她适才都说了些什么,还有什么想说的,她不知道不知道,脑袋瓜里纠结搅缠,没有一条思绪是通的。
至少……能抱住他。
对了,她要抱他,先抱紧了,想说什么再说。
她会找到话的,不会再出错,不会又害他伤心难过,她会令他明白,在许久许久前,她就已经将他当成……当成……
“俨帅——”
一支九人轻骑骤然策近谷村入口,一字排开。
其中一人更为他们的大将军王爷备好坐骑,红鬃驹已套妥鞍辔,铁蹄乌亮,甩鬃刨蹄等着主子上马驰骋。
“等……”丽扬张口难言,因男人未再多看她一眼。
他笔直走向那支轻骑,翻身上马的身影刹那间透出峻漠疏离。
他扯缰调转马头时,似乎匆匆瞥了她一眼。
丽扬不自觉朝他走去,眸光直直向他,穿透泪雾一直想看着他。
他忽地驱策坐骑,红鬃驹如箭疾射飞出,将他带离,那九人轻骑立即追上,奔驰的铁蹄声一阵压过一阵,很快已消失在耳际,半点也听不到了。
但丽扬止不住脚步,就是朝他离去的方向一直走去,不停走去。
泪像断了串线的珍珠,一颗颗跌坠,她其实没怎么察觉,不知自己哭得无比凄惨,像被丢弃的娃儿,努力寻着归家的路。
然而,她已经归家了,不是吗?
是他带她寻回这一处谷村,找到她的族人,找到她能安身立命的所在。
……心为何这样痛?仿佛她用了剜出敌首心脏的力道,将自己的胸口亦剜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若要报复当年我那样对你,俨帅尽管取走你要的,折腾折磨过了,你就走。本王就想欺压你、折磨你,直到你两眼清明,与我恩怨两清,我就走!
那日在地底洞对他发脾气,冲口而出的话不棕响。
是要赶他走的,没错。
那时的她根本不知他要什么,不明白他涉险闯陀离王廷,将她挟至雪峰洞内且为所欲为的真正意图到底为何。
可不可以别再这么痛?
胸肺被挤压得纳不进寸丝空气,痛到不能呼吸。
好痛……好痛啊……痛……
“三公主?公主?醒醒,作恶梦了是吧?醒醒啊……丽扬公主!”
“嗄?”她陡然睁眸,倒抽一口气。
一张眼尾已有明显纹路、略圆润的脸悬在她上方。
是泰里的阿娘——玛苏朵大娘。
见她醒来,玛苏朵吁出一口气,取来净布擦拭她额上惫,边叨念——
“自从老将军家的那位小将军走掉之后,都过去十多天了,公主几乎夜夜惊梦盗汗,睡都睡不安稳。”叹气。
“既都结定了,小将军就是公主的男人,而公主是咱们的鹰主,是苍鹰大神所选的命定之人,小将军做了咱们鹰族的人,怎么能就这样走掉?欸……都成什么事了?”
手握雄兵、威慑北境的现任北定王爷,到得鹰族女人们口中,也不过是个“老将军家的小将军”,又或是“鹰主的男人”罢了……丽扬模糊想着,有些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