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四哥,让他上来吧。”
周凌春的嗓音从上头传来,殷远抬眼望去,就见她坐在三楼的窗台边,手上像是正翻看着什么。
“小姐,你还没用膳。”周呈煦皱起娃娃脸道。
“无所谓,反正我还不饿。”她说着,已经离开窗边。
殷远见状,踩着一旁的假石借力一跃,跳上窗台。
周凌春回头,没想到他竟是从窗进来。烛火映在他面无表情的俊脸上,教她读不出他的思绪,不过她也没打算揣度他的心思。
“娘子,夜已深,何不回府继续昨晚未尽之事?”他大步朝她走去。
周凌春脸颊微微发烫,伸手阻止他继续靠近。“那事可以先搁下,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得处理。”
“什么重要的事?”
周凌春深吸了口气,问:“听说相公近来屯粮屯货。”
“是。”他毫不避讳的回答,也很清楚她想问的是什么。“自然是为了对付徐家。”
“你对付徐家,为何牵扯上城里的小店小铺?”
“徐家要几批货送往铜锣城,我只是事先把那些货搜括一空。那条线是我让宫中官员和徐家在几个月前牵上,而我同时往附近县城先将货物买下,存心让徐家过不了这一关而吃罪,压根没杀人沾血,这也错了?”
“就因为如此,你牵累城里小店小铺无法营生。”
“他们可以和我接洽,只要签下合同,我可以把货卖给他们。”
“用寻常人买不起的高价?”她都问过了,问得一清二楚。“我今天到铺子里发现街坊竟拿着家中用品上门典当,才知道他们已经歇了一两个月,因为他们无货可卖。”
他屯的货物可不是一样两样,而是寻常铺子里都会卖的!但是谁放任他在京师之地如此恣意行事?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他胡作非为,殊不知这么做会造成多可怕的后果。
“要怪就怪徐家,当初徐家也是这么干的,我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对他人有诸多牵连也只能算他们倒霉。”殷远哼笑了声,毫无一丝愧疚。周凌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殷远,你可知道你屯粮,让百姓断炊挨饿,你藏药材,让百姓无药材治病,你堆着炭石,让百姓在寒冬冻死……你屯着所有货物,让各行各业倒闭歇业,有多少百姓流落街头?!”
“要怪就怪——”
“别跟我说怪徐家,始作俑者是你!”她气得浑身打颤,抿唇好半晌,指着身后的货架。“殷远,你知道这货楼里堆放的是什么?”
殷远冷冷扫过一眼,瞧见数列排列整齐的书籍,更有不少他不知作用为何的器皿工具。
“这货楼里存放的是数百年的光阴,是数十种行业已消逝的代代传承。”她努力维持住嗓音不因愤怒难过而破碎。“我们都是在战火中出生的,我们都痛恨永不消停的战火,百姓因此流离失所,多少行业早已不见踪影,好比以往曾用过的香料皂球,曾经名闻遐迩的羽绣,曾经人人手中一把的八片雕扇……太多太多消失的物品,口耳相传的技法已无从考据,唯有留下文字的尚可细究。”
“你说这些做什么?”
“因为战火所逝去的咱们无话可说,但要是因为一己之私而强迫逝去的,让人无法接受。”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你有!王朝初定,许多崎岖山道早已变样,得要有引路人引路,王朝内耗严重,等到有余力去顾及地方得要费上多少年?引路人在此时显得珍贵,但你却杀了引路人。”
“不是我!”
“人不是你杀的,却是因你而死!你买通官府栽赃罪名,判了他死罪!而那全都是因为你想对付徐家,要除去徐家底下的马商,让徐家货物无法通行……你甚至还抢了水秀坊,借故除了水秀坊里最年长的玉雕师,往后再没有一位玉雕师能够雕出一座锦绣山河,你让玉雕失了传承,得要从头再摸索!”见他张口欲辩驳,她抢白道:“殷远,你不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再模拟再仿照都不是原味,你夺不了徐家底下的织造场,就毁了织造场的花机,但你可知道王朝里不再有花机工匠,流水锦绫、双面织绫注定要失传了”
“那又如何?失传就失传,往后就不会出现能人,再创新的织法?”
“可以!但我问你,如果今日不是有大夫留下养人成药的秘法,今日若不是我爹爱我娘至深,非要我养成药人救我娘,今日要不是我的体质刚好能养成药人,你视作赎罪而照料的念玄,是注定活不到今日的!”
“你!”殷远目訾欲裂地斥道。
“念玄的命何其珍贵,哪怕要你倾尽一切,你不会有怨,他人何尝不是如此,你痛,旁人也痛,痛就是痛,不会因为身分地位不同而痛得不同深,你到底懂不懂?得饶人处且饶人,留下旁人一线生机,等同给予自己将来一条生路,你为何不懂?”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你懂什么?你以为给了别人生路,别人就会礼遇几分?错了,在这世道之下,斩草得除根才能永绝后患,才能高枕无忧!”他这么做又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保全念玄保全她!
“就为了你想高枕无忧,所以你宁可践踏尸体,毁他人之成好成就自己!”
“我毁他人之成?那只是他们自个儿没本事!”
“真正有本事的人,会更懂得尊重各行各业的珍贵,会对手中所得所用的物品抱持感恩的心。”
“不过就是一些寻常可见的东西,就足以让你这般看低我?”
“我没有看低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低头是为了抬头挺胸,有时妥协反倒可以造成双赢,没有百业争鸣就没有太平盛世,没有太平盛世,就算你坐拥一切,握在你手中的也不过是眨眼消逝也不遗憾的劣物。”
殷远闻言,怒极反笑。“劣物?我才不管那些!我只知道在这世道想活下去,就得比他人更强悍,凭你妇人之仁,你以为可以改变什么?!”
“……我大哥也是这么说,他总说凭我一己之力想要改变世道是不可能的。”
她顿了顿,深吸口气道:“就算我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但至少我不会被这个世道改变,该当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想怎么做?”他咬牙问道。
“休夫。”她说得义无反顾。
第10章(1)
荒唐!
“我从未听过有人休夫!”
“那你写休书吧。”
“……你别以为我不敢写。”殷远眯起的黑眸凝着危险光痕。
“那就写吧。”她状似无所谓地道,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他。
殷远怒瞪着她的背影,一把扳正她。“我为何要写休书?我……”
“周家祖训,明其所欲,行其所善……哪怕是周家的子婿也不得行差走错,我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夫君是个恶人。”她垂着眼,忍着眸底的泪。
她以为关于他的传言总是虚构夸大,如今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远恶于传言!
一想起自己在殷府养伤,天天海味养身,而城里百姓却挨饿受冻……她的心快要碎了!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一笑泯恩仇,把徐家曾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日后欣然接受徐家报复?”
“那是你和徐家的恩怨,只要你写了休书,日后你与徐家之间如何纠葛皆与我无关,我不会也无法干涉。”恨意要消弭岂是容易,如果容易,就不会有这场纠缠不清的百年战乱。
殷远强势地将她按压在货架之前。“在你眼里,我真是如此不堪?”他如此的想要与她偕老白首,然而她却嫌弃他。
“我……”如果真是嫌弃,她心底又岂会难受。
“也是,像我这般出身的男人哪配得上你周家?”他哼了声,松了手。
“与出身无关!我不在意,我从不在意,我不喜欢你老是拿这件事说。”她伸手,但终究还是没握住他的手。
“是同情吗?”他哼笑了声,看到她还是放开了手。“如果是同情,就再同情一点,可怜我这样的男人也想要有人相伴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