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卢成芳的提问,真真撩起他心底最不安的一块,苗淬元发现自己完全答不出。
他与朱润月之间,朱大夫应是不知,朱夫人……即便瞧出了也按兵不动,非常高深莫测。
而说到朱润月,他信她不会再允卢家的求亲,不管卢老爷姿态放得多低……只不过,就是某种奇诡心态,明明知她、信她,但一听到卢家长辈又上朱家去,他就是急,胸中翻腾火海,炙得呼吸都痛。
莫名的心焦,无可名状的惶惑,令他不自觉想弓背缩肩,想挡住不知从何冒出的寒意。
马车正往最近的渡头赶去,待走过水路返回湖西边上,最快也是傍晚时候。
马车和车夫都是雇来的,因自家大爷是偷偷来访落难的卢大公子,所以庆来特意租了辆十分不起眼的小车。
这车当然比不上家里的马车舒适,木轮子骨碌碌滚动,震得人浑身骨头都乱跳似,庆来是觉尚能忍受,只担心主子大爷金贵的身子受不住。
他家大爷适才从人家后院出来时,脸色就难看得可以,也不知发生何事,一上马车仅吩咐车夫尽快赶往渡头,然后坐定后就敛目不语。
要不是天冷,能轻易瞧见大爷鼻间喷出白气,他都想悄悄把指头伸到主子那管俊鼻底下,探探是否还有生息啊。
只是……这脸色实在也太惨了些,真无事吗?
“爷……”马车颠成这般,还能睡着吗?
庆来等着,没等到苗淬元应声,心随即狂跳。
“大爷!”放声再唤。
苗淬元仿佛从睡中醒觉,脸扬起,双目徐眨,启唇时,淡定语调依旧——“庆来,等会儿多打赏,请船夫摇船再摇快些……往‘崇华医馆’去……”他有话要对朱家姑娘说,一直搁在心底的话,不说不行。
爷,咱们现下在马车里,不是船上啊……庆来不敢言明,惊到要流泪。
他家大爷岂是无事?!
说话寻常,端着姿态,然目光失焦,瞳心涣散,对都对不准他的脸了,呜……根本与当年在湖上发病那一次一般模样嘛!
“还是气恼吗?好吧,任你打。”
男人上身倾过来,俊颜很干脆一偏,直直抵到她眼前。“来,打吧。”完完全全甘之如饴,邀请她恣意掌掴。
瞅着他因与人干架而青紫瘀伤的一张脸,若她当真狠得下心,早就揍他了,岂会只拿他的手腕磨牙?
见她怔然不动,男人眉目轻荡,将侧颜转正,又是极近地凝望她。
他沉吟般挑眉。“不打?真不打?不悔?真不后悔?唔……好吧。”
好什么好吧?
她思绪都还缠作一团,眸子都忘了要眨,他脸已再度贴来……
又被他吻住了。
而这一次他吻得好重,都把伤唇压疼,疼到忍不住闷哼了,依然不放开她。“苗淬唔唔……伤啊……你唔……你嘴上的伤……别乱来啊……”她挣扎。
男人最后将她按进怀里,哈哈大笑,很满足般轻叹——
“月儿,原来你是担忧我的伤,才不让我亲呢,而不是不喜欢这样亲昵亲近的吻……”
朱润月一想到苗大爷那时畅怀大笑的音容,心口就如温泉喷涌般热烫。
光想着,浑身就热呼呼,止不住想过一遍又一遍,因那男人一向自律甚严,在外人面前又老爱端持着,很难得见到他开怀畅笑。
而如今见识了,忘也难忘。
这几日太常想起,动不动就陷进发呆状态,有时陷得太深,旁人说些什么,半个字也听不进耳中,更遑论进到脑袋瓜里。
“月儿,你说说,爹就听你一句。虽说卢家跑来求和又求亲,我是不愿意的,但你都二十了,跟你卢大哥处得也好,倘是你仍然愿嫁,爹也无话可说,卢老爷那边的回话,爹还没踩死,你想如何……我说……月儿?月儿!”
“啊?”跑了神的朱润月蓦地被喊回神,险些摔碎收拾到一半的碗盘。
“欸,爹是头疼又心疼的,你倒无所谓了!”
一日三回,朱家用饭时候向来热闹,因除了朱家三口,还有一群小医僮。
此时晚膳刚结束,小医僮们各自收拾好碗筷后,全被朱润月赶去大澡间浴洗,毕竟小医僮们每日皆有师傅交代的功课必须完成,得快快腾出时间精进才好。
所以饭厅里剩下朱氏三口,而对于白日时候卢老爷负荆请罪一事,朱大夫直到此时才寻到时机问明白自家闺女的想法。
不过闺女没来得及说,爱妻倒先开口了——
“你要头疼,我给你揉额,要是心疼,我帮你揉胸,卢家跟咱们家的婚事,没了便没了,哪里媳?咱们家闺女还怕没人惦记?”
“谁?谁惦记了?!哪来的瘟生?二朱大夫两眼瞪得跟铜铃有得比。
没法子的,对于卢成芳,那是早就知根知底,熟到不觉对方是外人,但如今突闻有人惦记自家闺女,对方是谁还全然不知,不是“瘟生”又能是什么?
第9章(2)
朱夫人倒了杯热茶递给丈夫,徐笑道——
“瘟生是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娘啊……”朱润月呐呐低唤,脸上红潮漫到颈子。
朱大夫捧茶,一脸若有所思,看看爱妻再瞅瞅闺女,茶杯突然往桌上一放,不满嚷嚷:“你们娘儿俩肯定有事,只瞒我一个,公平吗?这这根本不公平!”
“爹啊……”朱润月脸更红。
哒哒沙沙咚砰——
外头,有谁踩着乱七八糟的踉跄脚步进到广院!
朱家三口闻声,陆续来到廊下。
“救命……救命啊!”来人背上背着一人。
朱大夫认出对方主仆二人,正欲上前帮忙,却见自家闺女已快他一步奔过去,帮显然已有些腿软的庆来扶下他负在背上的苗大爷。
“姑娘救命!快……快救我家大爷,姑娘救命……”庆来喘着,边流泪边喊。
朱大夫既惊又奇了。
进到“崇华医馆”的病家,喊的通常是“大夫救命”,一开口就喊“姑娘救命”的,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轜——头一遭!
倘若仅是医家与病家的单纯牵连,朱润月不会想也未想地吩咐庆来,要他帮忙把苗淬元直接扛进自个儿闺房。
仿佛此刻,她双眼只容得下苗淬元一人,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
朱大夫与朱夫人跟进房里,小医僮们听闻动静,好几个都挤在外间探头探脑,两名年纪较大的医僮颇有经验了,不必谁吩咐,已端来干净的热水和巾子,连整套银针和几种常用药品都备了来。
“脱衣。”朱润月一声令下,庆来马上挨过来帮她扒掉苗大爷身上的衣物,脱到仅留中衣和锦裤。
她落针迅速,认穴精准,丝毫不拖泥带水,才几个呼吸吐纳间,苗淬元从头顶到脐下丹田处,已落下十余针。
随即灸药、活穴,取下第一波灸入的银针,她开始为他推宫过血。
那张面庞布着冷汗,五官忍痛纠着,他胸膛鼓伏,极吃力地吐纳气息,每一口都清楚伴随哮鸣声响,寒喘难抑。
朱大夫没有插手,仅凝神紧盯。
他看闺女施展这些年习得的医术,看她对症落针、灸药推拿,两眼瞬也不瞬。苗淬元瞳心涣散,即便睁眼,映入的亦是流动而模糊的轮廓。
他看不清朱润月,但失能的五感所残存的能力却只对她起作用,她在他身边,离得好近好近,她正在碰触他,想保他胸肺一暖,甚至甚至每口呼吸已这样紧迫了,他依然能嗅到她身上及指尖的药香。
“朱润月……月、月儿……月儿……”无血色的唇逸出低唤。
“苗淬元,是我。”她推拿动作未歇,一直留意着他的神情。“我在这儿,跟你在一块儿的。”
他欢愉勾唇,因那熟悉的干净音质。
只是胸闷气阻一下子袭上,强忍不适,又令他五官微微扭曲。
但……他记得,是有话要对她说的,那是老早就想告诉她的事……
“十八岁……我、我曾见的那抹月光……一直想说,那时会开口求亲,其实是我心里喜欢、动了心,但……但月光不属我,你不属我……那时的我,恼羞成怒了,所以……所以才说那些浑帐话……朱润月,我苗大早就心悦你,是真的、真的……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