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咄咄逼人
滚烫的白气从锅里蒸腾而上,氤氤氲氲的,将老婆婆包裹在其中。老婆婆的头发已经是花白的模样,不同于玄月头上的白发以及司浩的银发,那是垂暮死亡的气息。
油灯枯尽的白,让人不得不敬畏。
靛青色的棉布已经洗得泛白,有些地方甚至是用其他颜色的步碎给补上的。脚下穿着的鞋子上还依稀有着花朵的痕迹,看不出是什么种类,但颜色大概是极其艳丽的,不然,也看不出了。
“还是老样子?”
老婆婆忽然侧过了脑袋,一颗花白的脑袋从氤氲的热气中蹿出,吓得玄月立刻回神。沉了沉心神,微笑回道。
“老样子,麻烦您了。”
“嘿嘿,不麻烦不麻烦,多加香菜,多加醋。”老婆婆一边说着,一边熟练的添加着佐料。“来咯,一碗香喷喷热气腾腾的馄饨来咯。”
声音没有了以前的清亮,带着这个年龄独有的沧桑,老婆婆脚步微颤的端着馄饨,坐到了玄月的对面。蜷曲的手指从泛黑的竹筒中取出了一双老旧的筷子,老婆婆用双手拈着筷子,捧到了玄月的面前。
“孩子,趁热吃。”
玄月的眼眶被热气熏得发红,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笑着从老婆婆的手中接过了筷子。入手的触感有些发干,想来也是,这筷子应该洗了许多遍吧。不然也不会呈现出这种干枯的样子。
“谢谢您。”
道过谢,玄月埋头就开始用筷子夹馄饨,可是夹了半天,也没有吃进一个。玄月望着自己手中的筷子,手指动了动,筷子也跟着动了动。
老婆婆见了玄月那副郁闷却又不好意思说的模样,皱着脸笑了笑,扶着桌子起身,走到了煮馄饨的台子上。一手有些颤抖的拉开木台上的抽屉,另一只手从抽屉里面拿了什么。关好抽屉,反身走回。
很快,就在玄月疑惑的眼神中,一只白色带着一些裂纹的勺子,出现在了她的碗里。
“这馄饨,得用勺子吃,再不济,就直接用嘴吹汤,直接喝进去。要是用了筷子,就不像是吃馄饨的了。”
玄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在这之前,她一直都没觉得,吃馄饨有什么讲究的。放下筷子,换上了勺子。白色的瓷勺舀起一勺清透的汤,玄月低头吹了吹,然后将一勺馄饨汤送进了嘴里。
汤水还有些烫,玄月张口吸了一会儿的冷气,最后不得不承认她的舌头被烫到了。抬头吸气的时候,发现老婆婆正看着自己,玄月有些窘迫的吐了吐舌头。被老婆婆会以一个慈祥的微笑之后,玄月继续低头。
白色的瓷碗,白色的瓷勺。透澄微黄的汤底、乳白色的馄饨、泛着微粉的肉馅、青翠的香菜。
低头凝视着碗里的馄饨,玄月一时莫名的感动。
“香菜是我自己种的,肉馅是我调的,馄饨皮儿也是我擀的。”老婆婆望着玄月碗里的馄饨,眼底装着的,却又不只是馄饨,“可这醋,却是我家老头子酿的。”
“酿酒酿醋,他都会一些,酿的桂花酿却总是酸了,最后只能变成醋。所以这醋里呀,总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来我这里吃馄饨的人都晓得,我这醋,是家里废了的酒。但他们也不嫌弃,总说这醋味道独特。”
老婆婆的声线变得颤抖起来,“不过这独特的醋,却只有这最后一壶了。”
“我家老头子已经动不了了,没这精神头酿酒了。他以前酿的醋,我都拿出来用了。一坛子一坛子的没有了。我总想着,等那些醋都用完了,我就回家不摆摊子了。没想到的是,最后一壶醋,你就来了。”
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玄月吹散面前的热气,放下手中的勺子。
“我可以帮您。”
“帮我?”老婆婆有些疑问的望着玄月的眼睛,随后了然,却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你帮。”
玄月坐直了身子,双手也放在了腿上。
“怎么说不需要呢?我可以让您的丈夫恢复健康。”
老婆婆又摇了摇头,然后她也坐直了身子,双手交叠放在了大腿上。
“孩子,你还没有明白,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老婆婆望着玄月的眼中满满都是慈爱,“人的寿命是有限的,生老病死,躲不过,也不必躲。”
“我知道你很有本事,但是你的本事,帮不了我。因为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帮忙。”
“我的丈夫,他也不愿意接受的。”
老婆婆拒绝时那坚决的态度,让玄月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说服。有句话说的极好,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容易满足的人,生活应该会更加快乐。
“以前我吃馄饨的时候,总是满嘴的馄饨香,那时候觉得,因为这一碗馄饨,我几乎都要放弃我内心的仇恨。”玄月三个手指头拈着勺柄,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碗里搅着。
瓷白色的汤勺在透彻的馄饨皮里穿梭着,来来回回,馄饨皮就开始变得破损。包裹在里面的肉馅儿也暴露在玄月的视野中,翠色的香菜在碗里沉沉浮浮的,看的玄月眼花缭乱。
“如今这碗馄饨,在你嘴里就不是滋味儿了?”
老婆婆看着玄月这副模样,笑眯了眼睛。“馄饨还是以前的馄饨,多的少的,大概就是这么多年老婆子我的舌头不行了。至于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心在变。”
“心在变?”是因为没有心了吗?
“人这一生,都在成长。你的心,也在长大。小时候你喜欢的,长大了未必喜欢。小时候讨厌的,长大了未必不喜欢。”老婆婆端起桌上的醋壶,一手稳着另一只手,香醋缓缓地滴入玄月的碗中。
“酸甜苦辣各有滋味,这是酸,你且尝尝。”
玄月若有所思地捧起瓷碗,嗅着鼻子闻了闻,一股浓浓的酸味呛入了她的大脑,顿时整个人都清明起来。
“谢谢您。”
玄月起身,对着老婆婆鞠了一躬。然后从须弥戒中取出了一个锦色的盒子,“这是益寿丹,服下一粒,便可以延年益寿。这里面一共有两粒,我只是希望,等我哪天再回来的时候,并不是物是人非。”
“往昔已经过去了,人应该活在现在。”老婆婆接过玄月的盒子,干枯的手掌轻轻地拂过径直的盒子,再抬眼看玄月的时候,眼里多了几分怜惜,“不要做下,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晓得。”
玄月再次谢过,随后挪了脚步,望着司家的方向走去。
丹桂香浓郁的有些醉人,酒馆里的旌旗迎着秋风翻飞着。黑底红字,好不张扬。随着旌旗一同飘荡的,是桂花酿的味道。
玄月停在酒馆的门口,仰头望着旌旗,深吸一口气。满腔都是酒糟的味道,光是闻着酒香,就已经快醉了呢。此刻的玄月,笑的有些痴傻,这种模样的玄月,落在别人的眼中,却又另一番美丽。
“要进去吗?”
玄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之前被酒香醉晕的感觉刹那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扭头望着自己的身后的人,玄月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聂风的语气有些急促,他现在是最害怕玄月露出这种不悦的表情了,看自己的时候,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说到这里的时候,聂风又有些窘迫了,一股莫名的娇羞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他的脸上。
聂风人比玄月高了许多,可是如今,他却是低着脑袋,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还有,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子对你的。”
眼前的人还是熟悉的样貌,修炼之人,容貌很少会改变。尤其是聂风这种入魔的修炼者,容貌非但没有老去的痕迹,反而更加的精致起来。
若是以前的聂风是温润如玉的公子,现在则是有了几分妖娆的模样。
妖娆,玄月一想到这个词,就忍不住笑了出声。聂风这边正紧张着,忽而看见玄月笑了,他也松了一口气。
“我听说延庆镇的桂花酿很有名,你能陪我去尝一尝吗?”
玄月挑眉,“我没空。”
“我怕我喝醉了,会控制不住去找你。若是找不到你,你也知道,我现在根本……”
后面的话,玄月已经知道了。她抬手止住了聂风要说下去的话,然后叹了一口气。
“聂风,我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为什么一定要相互折磨,他明知自己下不了狠心,却偏偏还要来逼自己、来迫自己。
“不好!”双眼一瞬间就发红,聂风立刻开口反驳,随后又咬了咬唇,“我的意思是说,你知道的,我现在入魔了,魔性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怕到时候我会伤到你,又或者是伤到你在乎的人。月月你不能不要我的,没有你我会疯的。”
聂风的开口否定,让玄月的脸又结上了一层冰。
北方的秋天就是冷,冷的她都想要永远的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