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莲怔在了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短暂的沉默后,心莲见峻王的头略有抬起来的趋势,心中一虚,怕他瞥见她容颜,日后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赶忙低头应了声“是”。那声音细若蚊吟,若不是耳力极好之人,绝对是听不见的。
躲进草屋搭建的茶水房,才跨入门槛,心莲就震住了。
这哪是茅草屋,简直是金玉其内茅草其外。
细碎的泛着光芒的七彩石铺地,由东向西镶嵌出一幅幅精致的彩绘图案,粗略一瞧,只觉得绚烂多姿,细细一瞅,从东往西一路看过来竟似在翻看一本绘画册子,一幅接一幅,各种细嫩茶叶宛若娇俏小姑娘般摆出各种柔媚之姿。再瞧四壁的彩绘,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宛若在眼前飘动,赫然进入了风雪飘摇之地,置身其间,仿佛听到了雪花簌簌落地的窸窣声,还傍着茶水从壶口倾斜而出的水流声。
水流声?
心莲头一转,只见“茅屋”的东边有一潭小小的“碧绿湖水”,湖里还立着一台点点大的脚踏抽水小风车,不知靠着什么,小凤车在一个劲儿地旋转,引得“湖里”的水汩汩直流。
这茅屋内部,绝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么小,环顾四周,摆放的惊奇东西之多,让心莲有目不暇接之感。心莲简直怀疑自己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方才进来的地儿真是座茅草屋?
这简直就是,皇室贵胄精雕细琢的享乐窝呢。
这般一想,心莲陡然记起外面的峻王了,他还在等茶水喝呢。连忙扫了屋内两眼,拎起茶壶摇了摇,空的。只见一旁的火炉上正煮着沸水,旁边数架檀木架上摆放着一排排的白瓷罐,整齐一片。心莲走至跟前,弥漫出茶叶的清香。随手拎开一个,只见瓷罐里搁着的是今年新下来的翠山含雪。
这泡茶的手艺,心莲跟在爱茶的白须师傅身边,潜移默化,知道了一点皮毛。不知峻王这般权贵,口味儿是不是早被养刁了,心莲尚有一点发虚。
也不知,这山里本来的丫鬟是不是泡茶手艺一流,可千万别让她露了相才好。
捧着小小的填漆茶盘,心莲低垂着头行至凉亭处,微微屈膝双手举过头顶奉上,粗了嗓音道:“王爷请用茶。”心莲本来的嗓音是有些空灵的,低声说话时,犹如百灵鸟在低吟,这般故意粗了嗓音,便与普通丫鬟相差无多。
心莲害怕峻王看到她的脸,一个劲儿低垂,眼神自然而然落在了自己的莲叶裙上。亏得她昨儿个才在外祖母面前卖惨,今儿个没敢穿质地华贵的名家衣裙。就这套素净的莲叶裙,若是峻王不细瞅,恐怕也不会怀疑她丫鬟的身份有诈。
也不知是峻王突然不渴了,还是怎的,心莲曲着膝奉茶了半饷,也不见峻王端茶去喝。耳边响起一声声紧张的翻书声,多逗留一刻,心莲都害怕身份暴露,偏偏峻王不让退下,她没那胆子擅自起身离开。
硬着头皮继续等待。
双手都举得微微发酸了,才听到茶盏擦过托盘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错觉,心莲额头微微发烫,感觉峻王的目光落到了她低垂的发髻和额头上。心莲拼命儿低垂着头。正微微紧张时,茶水滑过喉咙的声音,咕噜一下生硬地闯入心莲耳中。
“退下。”与此同时,是茶盏搁在石桌上的声音。
心莲心内舒了口气,施了一礼,心内想忙不迭地赶紧走掉,却不得不保持丫鬟该有的分寸,倒着后退几步,才转过身子走掉。身后再次传来翻书的声音,也许是心莲心虚,总觉得后背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盯着瞧似的。
才拐过游廊,心莲突然听到山下石阶上有脚步声,听那步子,不像是姑娘家的。居高临下一看,竟是三表哥崔彻,慌得心莲赶紧躲藏到游廊后头蹲下。崔彻表哥本就怀疑心莲此次进京是居心不良,巴结峻王的,若是眼下拿着托盘被他发现,简直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说不定,今儿个外祖母都得知道,心莲装扮成丫鬟,居心叵测地接近峻王了。
亏得峻王及时放了她,否则就坏事了。
哪怕再迟一点点,她都得在游廊上撞见崔彻表哥,避无可避。
真心好险。
“陆冽,怎的今日有闲心坐在这儿赏雪品书?”崔彻隔着一段游廊,大声道:“这还是今年入冬来的第一次呢。”
心莲没听清峻王说了什么,只知道两三句话的功夫,峻王领着崔彻下山去了。看那样子,峻王是要离开国公府回宫了。心莲这才真正舒了口气,快步朝山上的徐旗处走去,抱着一个红色的小木匣子回到了小阿萱身边。
“莲姐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小阿萱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心莲刚从假山处下来,小家伙就一路飞奔而去,一把夺过红木匣子,嘟嘟囔囔的。
心莲只是笑笑,没说话。
这时,长姐崔茉已是拉着崔樱回来了。崔茉心细,一眼看见了心莲身上的不妥处:“你这是……”只见心莲一侧的裙摆处,沾染了好些泥印子,像是摔过一跤似的。
崔茉连忙掏出帕子来,给心莲又拍又擦的。
这大姐姐,对待弟弟妹妹们颇有长姐之风,心莲为自己的圆谎赶到羞臊:“刚刚在山上,一不小心踩滑了……这才回来晚了。”可没办法,煮茶耽误了太多功夫,总得想个法子将耽误太多时间的事儿糊弄过去。
看心莲这摔得一身的狼狈样,众姐妹自然私下里都猜测恐怕摔得不轻,偷偷窥视一下心莲的眼角,似有哭过后的潮红样子。这般一来,长姐崔茉便真心以为心莲摔疼了,才在山上歇息良久,方下山。
崔茉心疼心莲这个小妹妹,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梅红披风就往心莲身上挂。心莲自然是退让,却听崔茉道:“山上风大,你这般上去走了一遭,若是着凉了,老祖宗可得怪我没照顾好你的。到时受罚的还是我。”
听崔茉说得这般恳切,心莲哪好意思不领情,心中记下长姐的脉脉温情,甚至乖巧地让长姐替她系上丝带。
“怕着凉,原就不该出门,待在暖塌上歪着,多好?”崔樱猛不丁地甩下这么一句,扭头就向梅林深处走去。
心莲默默品味这话中的意思,实在不解她何时又得罪了崔樱。从第一次见崔樱起,就察觉崔樱对她有股子敌意,莫名奇妙的。
“你别理她,她是自己不顺心,就乱发脾气。”长姐崔茉替心莲理好了披风,微微笑着宽慰道。一面说,还一面瞥了那赌气朝梅林深处独行的崔樱一眼,“你樱姐姐倒也没什么坏心眼,就是脾性大了点,相处久了慢慢就适应了。”
心莲初来乍到,凡事不便开口,只轻轻应着。
却说那崔樱眼下还真是一肚子不开心。冒着风雪巴巴地赶来这里受冻,不过是为了见峻王一面,说上几句话而已。就连故意划破手指弄出血来的事儿都做了,进得南苑一打听,峻王却抢在她们到来之前离开了。
哼,八成是峻王提前知晓心莲这个退过亲的人也要来,心底厌恶心莲,这才抢先走了。害得她手指白破了,白疼了一会子。
这般怅然想着的崔樱,自然将一切气儿都撒在心莲身上了。听闻心莲还要在国公府常住,崔樱害怕这样一来,峻王都不踏足国公府了,你说她能给心莲好脸色么。
“晦气。”崔樱无处撒气,便用包着白帕的手大力擦过簇簇红梅,残红落了一地,又用靴子践踏,直搅得雪地稀烂才作罢。
那边,心莲偶遇上峻王后,心里便一直突突的不对劲,借着裙子脏了为由,向长姐崔茉,二姐崔嫣告辞,小阿萱留给她俩照顾,自行带着竹香和小翠先回了云翠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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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心莲除了去慈祥居给老祖宗请安外,便只偶尔去长姐崔茉的牡丹居走走,就连三舅母的正房也去得不算勤,为了避开崔彻表哥,心莲不过晨昏定醒闲聊几句罢了。小阿萱不做功课时,倒是喜欢去云翠居缠着心莲玩。
日子就这般静静地过了半个月。
一日黄昏时分,长姐崔茉笑嘻嘻地过来串门,人还未进屋内,喜庆的声音已是传了进来:“莲妹妹,我培植的七彩菊开花了。”话音刚落,就见身披镶金斗篷的崔茉一脚轻快地跨了进来。
心莲忙放下手中书卷,起身相迎。
已有小丫鬟除去崔茉身上的斗篷,崔茉步子欢快地携了心莲的手往暖塌上坐了:“我上回跟你说的七彩菊,还真被我给培植出来了,一株上开了七朵,朵朵色彩都不一样呢。”
“真的?”心莲已是知晓崔茉是个爱花狂人,闲来无事最喜侍弄这些个花花草草,当即笑着恭贺崔茉,一脸欢喜地就要催着崔茉带自己去看,“那还等什么,我眼下就要瞧瞧去。”一面说,一面就要拉起才落座的崔茉走下暖塌。
“急什么,后日你自然能瞧见的。”崔茉却是卖着关子,扯着起身的心莲重新坐下。
“后日?”心莲疑惑道,“你后日才给我瞧,那如今这般欢喜的过来是为了什么?总不是专程来吊我胃口的吧?”与崔茉相处了几日,心莲心底是真心将崔茉当做长姐来亲近,说话已是没了初相见时的客套,多了几分随性。
崔茉抿嘴一笑:“接近年关,与我相好的那些个姐妹们已是多日没见着了,我寻思着,在飘雪的冬日办一场赏菊宴,怎样?”
赏菊宴都在秋日举办,这跨季节举办,在京城还算史无前例的一件事儿呢。若是办好了,铁定是美名一桩。
心莲却是不接话,将小丫鬟奉上的热茶往几上一搁,低头故作闷闷不乐道:“有了好花儿,又不给我先瞧,我哪知道怎么样。”一面说,一面百无聊赖地低头把玩着手里的茶盖,茶盖轻轻碰触茶盅,发出哧哧的摩擦声。
“你呀,疼了你几日,如今都会拿捏我了。”崔茉好笑地点了点心莲的额头,不过心莲像个小妹妹似的对她这个长姐“闹情绪”,崔茉是打心底里喜欢,“不给你提前瞧,我今儿个过来做什么,不过逗你两下,就跟我甩脸子了。”
说着,又使劲儿点了下心莲的额头,“这赏菊宴,一来是为我多日培养出来的七彩菊所办,二来可是为了你而办,届时会有诸多名门闺秀到咱们府邸来,我给你引荐引荐,日后有了玩伴,也好多出门走走,别总一味闷在宅子里,好身子也得憋出病来。”
心莲心底泛起一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