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幸会
晨光敛了又散，散了又起，伏琴闭着眼睛轻轻揉着太阳穴，眉目沉沉。她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过去，恍如隔了千百年。
浅草的声音柔柔地耳边响起，“小姐您醒了？”
伏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还是淡淡地，“我睡了几日了？流音呢？”
“小姐，您睡了三日了。世子他……昨日便回府了。”
“怎么回去了？”伏琴轻轻蹙起了双眉。
“小姐……昨日木王爷来了。”浅草咬了咬唇接着道，“是王爷把世子带回去的。还有……木王爷说了，小姐什么时候醒了，还请小姐立刻去王府走一趟。接送的马车现在还停在暖阁外。”
浅草偷觑着伏琴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道，“王爷说，这么多年未见小姐，很想知道小姐如今到底长出了几颗头，几支胳膊。要不然怎么连面都没露过，只凭几句话便把他的儿子魂都给勾没了……”
伏琴缓缓睁开了双眼，“我知道了。”
待伏琴洗漱完毕，浅草便带着伏琴走到了马车边。伏琴淡淡的用余光扫视了马车一眼，樱唇缓缓吐出两个字，“奢侈。”浅草怔怔的站在原地，没敢接话。
不过伏琴似乎一觉睡醒，心情还算不错，神色间倒也并未流露出太过明显的冷意。
春风习习，晨光渐暖。马车上的翡翠珠帘摇摇作响。哒哒的马蹄落在青石小路上，声声有韵。白玉香车驶过喧哗热闹的街道，在众人艳羡赞叹声中径直向木王府驶去。
马车内，伏琴轻轻抿了一口手中香茶，那茶是新烹制的六安瓜片，清新可人，伏琴不由舒缓了眉目。
热气升腾，车厢内萦绕的全是熏然的茶香。其实伏琴知道木王的意思，也大抵能猜出来待会木王爷会说些什么。无非是说她妖孽祸国，迷乱人心。她眼中淡淡的凄楚之意被缭绕的雾气氤氲化开。
诸如此类的话，她听了十几年。从木王爷发现自己的存在那天开始，甚至连带着对自己的儿子流音也再没有过好脸色。
茶烟袅袅，透过碧绿色的翡翠帘子悠悠散去。伏琴放下茶，伸出手轻轻撩开翡翠帘子。马车外的阳光很灿烂，云朵悠悠的在空中浮动。
“晚月？”酒楼上，一个紫色锦袍的俊秀公子临窗静静的凝视着街市上快速驶过的马车，他幽深的眼神一下子定住了。
“静轩，怎么了？”坐在桌旁品着酒的林青琅见好友呆呆地望着窗外不出声，忍不住站起身走到那紫袍公子身边。一看见那辆华贵的白玉香车，林青琅不由诧异道，“这不是木王府的车夫吗？这是哪家的千金？这么矜贵呢。”
如玉的手缓缓放下，翡翠珠帘轻轻垂下，遮住了马车内雪白素雅的脸。
安静轩转回目光，走到桌边静静的给自己斟了杯酒，慢慢的饮下。他放下酒杯，如刀削般的面上露出一丝苦涩，“是她。没想到她竟然离开了挽月轩。”
“夜姑娘？她怎么能离开挽月轩？没有白玉床和寒冰泉，她的身体根本……”林青琅脑子瞬间清明了，他一拍脑袋，“她的裁了！”
林青琅义愤填膺，“难怪前几日替你带信给她总觉得她和以前不大一样，似乎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我还只当是她长大了的缘故。现在想来，我实在是太糊涂了……”
“你向来比较糊涂。”安静轩强笑着摇了摇头，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我这是大智若愚！”林青琅大怒，正待排揎几句，却见安静轩神色不似往常。
“以前想尽办法，一直盼望着能治好她……如今她好了，我却有些后悔了。”
“静轩，”林青琅奇怪的望着自斟自酌的安静轩，“当初我不愿意救她，还是你逼着我为她续命，你现在这样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几日前碧月潭为什么会出现在挽月轩？师尊曾经说过，碧月潭不仅仅是个传说，它只会出现在阴气最重的地方。你给晚月看过病，应该比我更清楚她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静轩将酒杯放在唇边，“以前不明白，现在她清醒了，我却忽然之间明白了。她的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其实他还有个疑惑。伏琴从未修习过仙法，可那夜见到的她动如鬼魅，抬手掷出东珠的一瞬虽毫无章法，但也确确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
林青琅挠了挠头，“就我这半吊子医术，赶鸭子上架罢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她的病。对了，你前几日不是约了她见面的吗？”
林青琅偏过头，好奇地望着正凝神沉思的安静轩，“结果如何？她待你还是那么冷漠？”
安静轩不做声，握着酒杯的手却渐渐加大力度。好半天，安静轩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没去。”
他重重放下酒杯，抬起头来时眼睛里波涛翻涌，“有时候真的想剖开她的心看看，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林青琅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楼下旋风似的奔过一匹胭脂马，马上的女子青丝飞扬，手中马鞭挥舞。他眼神一凝，“坏了，要出大事了。静轩……静轩！”
白玉香车飞速行驶，甩开一排排的瓦肆勾栏。伏琴在氲氲的香雾中正出着神，突然，一阵马声嘶鸣，极速而行的车猛然停住，伏琴手中的茶水随着车身一晃，溅湿了衣袖。
车外喧嚣吵闹声夹杂，浅草最先皱起了眉，她偷偷打量着伏琴的神色，也有些忐忑起来。伏琴却是面不改色，声音淡然如水，“没事。”
浅草终于放下心来。她微微撩开车帘子，对着车夫轻声道，“小姐让继续走。”
可是，世间事总是多与愿违。堂堂木王府的车竟然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给拦住了。
车外喧嚣嘈杂，车内暗香浮动。伏琴神色如常，素淡平静的眸子没有兴起一丝波澜，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盅，温言道，“浅草，下去看看。”
翡翠车帘子一撩，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一阵幽香扑面而至，一道天青色的身影自马车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美好。“怎么回事？”浅草皱起了雅致的黛眉，看着那寡言不语的车夫，声音温婉如水。
车夫还未答言，浅草只觉眼睛一花，一个云髻上斜插着两只耀眼金钗的少女几乎是一个闪身便来到了浅草面前。
流苏钗环叮当作响，一站定，竟是扬手便给了浅草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她的声音却比巴掌的声音还要清脆，还要响亮。
“怎么回事？你没长眼睛么？撞到人还不知道道歉？坐着木王府的车，举止却如此粗俗。惊坏了我的飞鸿，你赔得起么？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野丫头，简直把木王府的脸面给丢尽了！你的主子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
少女竟是尽得“快，准，狠，”三字精髓，说起话来不仅清晰圆润，利落干脆，而且带着一股狠劲儿，十分有气势。她头上的蝴蝶钗也随着她的话摇椅动，翩翩欲飞。
浅草一时被打蒙了。“啪！”又是清脆的声音，浅草右侧的脸颊迅速变红，慢慢肿了起来。
浅草眼中飞快地闪过一起怒意，但很快消失不见。她抬起脸直直的望着面前刁蛮的少女。
那少女也一瞬不瞬的看着浅草，少女冷冷一笑，“就凭你这身份、姿色，竟也想打流音的主意。别做梦了！”
浅草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还是缓缓的松开垂了下来，她的嘴唇已被咬得发白。
少女的声音干脆利落，“我告诉你，便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你的主子，我林扶摇也照打不误！我管你们什么公主不公主的。你们这破烂大夜王朝，姑奶奶我一句话便能让它灰飞烟灭。要不是看在木王爷的面子上……大胆！”
那少女忽然尖叫出声，一团白影擦着她的发髻飞快掠过，“咚”的一声，重重的砸在青石小径上。
“什么人！”林扶摇只觉羞愤难言，面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最后转为煞白。她惨白着一张脸，发丝凌乱，发上的蝴蝶钗也随着那团白影跌到了地上。
那是一串上好的东珠手串，静静的躺在地上泛着温润的光泽，砸在青石径上竟是丝毫未损。扶摇把目光缓缓的转向了那白玉车厢，眼睛里像是点着了火。
翡翠帘子缓缓拉开，伏琴的声音不尖锐，却不带一点温度，是拂去了太多感情的平和淡漠，像雪夜萦绕的月光。“我便是她的主子。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