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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大事以了心何去

    “爹爹的选择,洛华自然是不敢置喙的。”

    是谁素手纤纤端起了茶盏,眼睫下的神情被雾气迷蒙?看不真切。

    由此,这张脸,便更像极了她。

    像极了——

    当年婉柔一时的风采。

    是他无奈叹息,叹息他一时冲动听了三姨娘的怂恿鼓动,一时怒火上头将病重的她赶了出去,也不知道,那半个月——她究竟是怎么过的?

    此时也无奈叹息,叹息宁蓝芩与他坦白之时,心里竟然多数是平静,也许是爱得不够深,这恨也不够切,终究,竟然是自己都没料到的平静接受。

    毕竟东方菁多年来他也确实当做亲生儿子对待,若要狠心赶出去,当真还比当初对东方雁多了几分不舍……如今,倒也当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东方雁。

    东方柏不由一时失神,半晌,终究是重重叹息一声——又开口。

    “菲儿行事鲁莽不计后果,你多担待……上次……”

    她低低一笑,“没什么担待不担待的,这个家,于我,本就没有多大感情不是?”她眼光放远,“你知道,我回来,是为了什么。”

    他一愣,摇头——

    她,终究是恨上他,恨上这个家了不是?

    或许不是,她对这个家,没有感情,甚至连恨都不曾有……

    半晌无言,书房偌大,何至如此冷清?

    书房地暖,她何至于连大氅都不曾解下?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

    她又不自在的拢了拢大氅,怀里悬狸在乱拱,她无奈,今年事情太多,当真冷落了它……

    而东方柏不知道——

    她不是不肯解下大氅,而是脖颈上……有重重的牙印……刚结了疤,看起来还颇有些狰狞……

    那是在洛王府时司马玄惩罚的一咬,当真是狠狠用了力道。

    带着血带着痛的诘责,她无言以对,即便留下,心里也不算太敞朗——

    无奈。

    终究是东方柏没话找话说,呢喃。

    “蓝芩和我说了很多。”

    她痴痴一笑,“这是怪娘没和你说那许多?”

    东方柏无言以对,这是第一次她和他说起她娘,此时,却是无奈与悔过,然而佳人已逝,多说——

    无用。

    她笑得嘲讽,出口便带了三分傲意七分凌厉。

    “人在爱 欲中,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她轻轻放下茶盏,‘叮啷’一声轻响?

    是茶盏与桌面的磕碰,她垂眸看了看,不甚在意,开口也淡然——

    “爱情,若没有十成的相信,本就不该走到最后。”

    东方柏白了脸色,没料到。

    心里知道也许她恨他,这样当面而直白的诘责,却是第一次。

    或许她很早便想这么说,可若不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他知道,她即便这般责问,自己也不会认识到错误的。

    此时……

    “晚了。”

    她笑笑,成功看他脸色再一白,端着茶盏的指尖有细微的颤抖,而她眼中始终是沉静与潋滟的淡淡光华?

    “可是,也许娘不想看见你余生在后悔里渡过。”她又笑了笑,自嘲,“但是我想。”

    ‘吧嗒——’

    几滴茶水溅落,落在厚绒的地摊上,发出细弱的声响,随即转瞬消失,融入了厚绒的地毯,只留下一片水泽。

    东方柏端着茶盏的手狠狠颤了颤,此时略微艰难的将茶盏放回桌上,茶盏与杯盖‘喀拉喀拉’作响,是谁的颤抖,无法抑制?

    她笑得甜美笑得认真,却带着刻骨的寒。

    他理解这种气息,和铁血气息相近,都是冰寒刺骨,却没想过她身上也能散发出如此浓重的寒,此时她带着笑,那笑却似乎不将任何东西放在眼里,嗜血而冷厉。

    她伸出手来,伸向他——

    他很想抬手去握住,告诉她是他错对了她,能不能给他个机会补偿?作为——

    父亲。

    也许知道她的答案,不必补偿,本就没什么牵绊,何必徒添劳烦?

    他明知道,却还是伸出手去——

    多年来,自打她出生便没有一次触碰过她,连抱抱她都不曾,此时她对他,该是多么恨?就像……

    他和他的父亲……

    他不愿这样的遗憾再传接下去,所以尽量的弥补所有孩子。

    那些孩子里,却独独不包括她……

    她看着那伸出的大掌,渴望一闪而过,两手就要相触,她顿了顿,却猛然手势一转——

    急转直下。

    他愣了愣,意料之中握了个空,掌中的空气被挤压,他什么都没握住,却像是握了满手的冰——

    凉血,凉心。

    她一把扣住他的茶盏,轻柔若拈花?他却瞪大了眼——

    他看见那茶盏冒着的氤氲热气转瞬消散,一眨眼的功夫又冒起了蒸腾白烟,他愕然,看着那杯盏外壁开始出现晶莹的水珠,顺着茶盏流畅的曲线滑下,划过她青葱的指尖……

    ‘吧嗒’,落地。

    和刚才那片茶渍氤氲在一起,化作一团更大的水迹,在厚绒的地摊上涂深了色彩——浓重,惊心。

    她含着笑,将那茶盏晃了晃。

    他下意识去接,因那角度一定会晃出大半的茶水,恍惚觉得那冒着白烟的茶水该是滚烫的,怕伤了她。

    手刚伸出,还在半空,他却又一顿,愕然睁大了眼?

    她端着那茶杯大幅度的动荡,那茶水,却像是感受不到,在茶盏里稳稳……连波纹都未曾泛起一丝……

    他瞪大了眼惊愕的看着她,她笑了笑,将茶盏送上。

    他下意识握住,又下意识险些将那茶盏抛开,那寒,侵骨!

    仅仅是瞬间,指尖便开始麻木,一路蔓延,沁心凉,经脉一阵瑟缩,蔓延到心里?

    令、人、窒、息。

    他惊愕的看着手中的茶盏,那蒸腾的白烟不是因烫而朦胧的水汽,而是——

    因寒而散发的寒雾!

    杯盏上凝集的水珠冰寒,都如同伸手抄了一把寒雪握在手里?

    膈心,沁凉。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惊愕,此时便如愿的笑了笑?

    “母亲不是死于难产,”她转开眼眸,远远看向瑶阁的方向,“也不是死于你的刺激撞柱,”她垂眸,又看了看院落里堆积的寒雪,她唇角撇了撇,“她的死——”

    她又回眸指了指他手中的茶盏,将当年真相迷雾重重,一语揭开——

    “因这寒毒。”

    东方柏震惊,此时震惊于真 相的揭开!

    又愕然,愕然看了看她苍白没有血色的指尖,他声音有些颤抖?

    三分恐惧三分不可置信,恐惧当初婉柔死死咬牙不说的是自己的身体问题,不可置信,当初明艳的人儿,她的女儿比她更为明艳,却也终究摆脱不了残酷的命运?

    东方柏听见自己语声也颤颤——

    “那么你……你……”

    她了然笑了笑,也不扭捏,一字一句,剜心蚀骨。

    “噬心寒蛊,寒毒入体,浸入骨髓,按常理——”

    她拉长了语调,却浑不在意的浅笑,一字一句,砸在心上。

    “活不过十年。”

    她成功看到东方柏白了脸色,他似乎想伸手抓她手掌,被她轻轻一让?

    避开。

    “所以你不必在我身上费什么心思。”

    她笑得释然笑得无谓。

    “不!”他一语既出,看见东方雁那笑顿了顿,他急切开口,“不,不论你还有多久,我补偿你,爹爹补偿你,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如今落得如此,自然都是我的错!”

    她一愣,随即失笑,这笑,却发自内心?

    他看着她的笑失神,又无可奈何的惊心。

    她这般说,是因她余生不长,要他别费心思了吗?

    不是。

    她笑了半晌,似乎笑得有些停不下来,她努力掩唇,笑意满满,启齿——

    “明年,婚后,我要出去,找药。”她似乎对东方柏一霎的急切和呆愣有些满意,随即又有些怅然,“我想陪陪他,多几年也好。”

    他愣了愣,看她,顿时眼中冒出惊喜的光——

    “你是说还有救?你要什么药,爹爹给你找,爹爹全数给你找来!”

    她笑着摇摇头,心里微暖,也仅仅是微暖,暖不化那层薄冰覆盖,却能让人在冰冷中不是那么麻木?她低叹……

    “不是那么好找的药,所以我大抵要去一趟轩辕,你不必费心了,这些药,不常见。”

    他似乎很是急切,生怕晚一分钟东方雁就理解不到他的真心——

    “无妨,你将药方附我一张,我能得到的,都为你尽力去取!”

    她颔首,终于点了点头,樱 唇轻启——

    “好。”

    相顾无言,东方柏终于挠了挠头,却终于问出了自己心里无法言说的疑惑。

    “可是,你娘素来身体很好,你所说那蛊毒,从何而来?”

    她愣了愣,看他,“娘的册子,你没看?”

    他无奈低叹,摇了摇头,满满是无奈满满是郁猝,终究,重重一叹——

    “那册子,毁了。”

    他在她惊愕的目光下苦笑——

    “那上面涂了伊犁草汁。”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

    伊犁草汁防腐,素来多用。

    东方柏继续开口,摇了摇头——

    “是我,为了重温重温和你娘的旧事,多此一举醺了当初初见时那莫兰香,两香对冲,燃了……”

    ‘噗……’

    她忍不住一声轻笑,笑得越发得意越发敞朗?为当初明艳的人身后已去后招不绝而觉得新奇觉得厉害?不由失笑——

    “哈哈哈娘这一手留的妙,我说那草汁似乎味道过重了些,原来她终究是不想你看到的。”

    伊犁草与莫兰香天生相克,若剂量符合,自然燃烧,她知道,却忘了提醒,或许也刻意没有提及,因莫兰香属实少用,似乎也没料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一段往事?原来——

    那是她娘的计?

    连走了,都那么调皮。

    却也心里微凉,而欣慰——

    这是深入骨髓的了解,关于孟婉柔,这个精明灵醒了一生的女子。

    若是东方柏对她无心,没有去多此一举熏莫兰香,那么那册子即使看见了也是无用,他心里——终究是没有她了,所以即使看到,也是不痛不痒,不必多言。

    但若东方柏心里有她,为了重温往事去熏莫兰香,看到那册子里血淋淋的真相必定会余生煎熬——

    所以毁了,因知他心里有她,所以不必徒添烦恼?

    他看着她笑得不能自抑,顿时也无奈望了望天花板,这母女俩一个脾性——自作主张自说自话,肆意张扬,明艳动人……

    他无奈叹息,终究——染上一抹遗憾。

    深深。

    “罢了,不重要了,既然你证明了你娘的清白,我想那册子上应该也不会提及当年的事情,她素来不爱解释,任我猜忌煎熬。”

    恍惚听来这是责怪,却看见东方柏一脸回味思索的神情——

    淡淡一笑,淡淡悲凉,只让人觉得这是有情人之间的埋怨?

    外人……也无法插足其中。

    听见东方柏也失笑——

    “这调皮的人啊,连走,都那么不老实。”

    提起孟婉柔,他的神色也是无奈,苦笑,无语……

    东方柏笑了,东方雁却不再笑——

    似乎难得此刻,能有如此温馨?她也淡淡享受。

    半晌,她终究忍不住问了句——

    “她不愿让你知道便罢了,你可知她重伤那支箭是何人所射?”

    他愣了愣,当年那明艳女子为他挡箭,才暴露了身份?

    虽说他对她女子身份早有猜疑,却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糊弄过去,生生等到那一箭才爆发出来——

    此时他也是无奈?

    摇了摇头。

    他看见东方雁略微失望的沉默了半晌,沉思着轻叹——

    “那一战便是最后轩辕绝战的五国混战,人杂得很,那一箭,谁也不知道是谁射的,只是从中箭以来婉柔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看手法,当初也……”

    忽然,他愣了愣,神色惊疑!

    “难道……”他愕然看向东方雁,呢喃,“那蛊毒,在箭上?!”

    她无语翻个白眼望天,孟婉柔有意不让东方柏知道,所以最后都设下了计策不让东方柏看到真相,却被她无意提及弄巧成拙?

    她不是故意告诉他那蛊毒在哪沾染的——

    这算是东方柏聪明,不算她刻意提醒!

    只是若想找见解蛊的方法……

    还是从源头下手来的快些,却不料那时情况如此复杂,连这?都遍寻不得。

    东方柏顿时青了脸色,却似乎后悔的想到了什么,猛然揪紧了衣角,呢喃——

    “这傻女人,那一箭本就是冲着我来,逞什么强!”

    她无语望天,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东方柏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开口——

    “后来似乎有人联系过她,那信封,我看来是现今齐国的字样,你不若去探探?会不会与此有关?”

    她愕然看他,像是在问——

    你既然看见了怎么都不知道这件事?

    他却也无语望天,淡淡郁猝。

    “她的信,从不让我看。”

    ……

    好吧,她表示理解,女人不能惹,惹急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她无语望天,终究是相顾无言,她起身,掸掸衣袍,准备离去。

    身后,东方柏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无法开口。

    她回眸,低低笑了笑——

    “我在东方府不会呆太久,别想再限制我的自由,若你不愿,我直接回孟府,如何?”

    他不答,苦笑,这话风格与当年孟婉柔如出一辙,不愧是母女,如今,却当真再不是他能限制的自由……

    她看东方柏没有表示,便当做是默认。

    当下也是满意笑了笑,大步踏出院门,一步一个脚印,悬狸蹭上肩侧迎风坐立,绒白的细毛在冬日的雪光映衬下越发莹白蓬松~

    她爱怜的抚了抚,踏出院门。

    此时,望天——

    一览无云。

    她笑了笑?轻喃——

    “一桩大事了结,终于……可以提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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