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O九章 痴情误 (二)
赵士程请的大夫来了。他给唐婉打了一下脉,菊香便在一旁道:“我家小姐先前得了风寒,刚好一点,现在又是这样的了,还劳大夫多费些心。”
那大夫看了一下唐婉的舌苔,便道:“姑娘的风寒已好得差不多了。这番病全是因为伤心太过,五内郁结,肝火虚旺所致。恕我直言,这是心病。”
唐婉默然。赵士程一听,眼中是悲悯的温情和关怀,对大夫说:“你看需要开什么好药,尽管开就好了,不用担心银子。”大夫说道:“喝太多的药也不好,是药三分毒。我这先给你开一剂药,吃三副就够了。平时多饮些莲心茶。莲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热,有降热、清心、安抚烦躁和祛火气的效用,可补脾益肾、养心安神。”
唐婉恍然抬头,涩涩微笑:“多谢大夫。”大夫下去开了一张方子,然后交与菊香。菊香付了诊银。然后随大夫去药房取药去了。
赵士程便泡了一杯莲心茶,端到了唐婉的床前。“唐姑娘,莲心茶好了。”唐婉喝了一小口,又放到桌上。“莲心,很苦的东西呵。”
赵士程凝视唐婉片刻,道:“是。希望莲心的苦,可以抚平你心中的苦。”唐婉转头,心中凄楚难言。赵士程低声呢喃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你可还记得这首曲子?” 唐婉点头,他继续说:“小时陆兄带着你去湖里荡舟,你梳着垂髫双鬟站在船头,怀里抱满了莲蓬,唱的就是这支歌。”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的回忆中:“那个时候我就想,长大后一定要娶你为妻。”
唐婉原本静静听着,然而他越说越过分,便道:“够了,我不想再听了。你让我静一静吧。”“婉妹,你听我说。”赵士程一把抓住了唐婉的手,“我不希望你再这样消沉下去了,不想看到你再在这儿受这种苦。他陆游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嫁给我吧!”唐婉竭力挣脱了他的手,气得把茶杯也往地上一砸,“滚,我让你滚出去!”赵士程没想到唐婉真的发怒了,也是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刚才的唐突冒犯了唐婉,痛苦地往外走了。
菊香取了药回来,一看地上摔碎的碗。惊道:“小姐,这是怎么啦?你没事吧。”“我没事,是我不小心摔坏的。”菊香便拿来扫帚,把打碎的碎片垃圾弄走。然后又开始去熬药。约莫半个时辰的样子,又给唐婉端了上来。“小姐,该吃药了。”唐婉接过碗来把药喝了。
菊香这才又问道:“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到世子在院子外面站着,我看他形容颇有些憔悴,请他进来。他不肯。”唐婉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头发坐起,道:“不要理他。他爱站着就站着。”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笛声。脉脉一线,不绝如缕。唐婉侧耳细听,便听出来是“长相思”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那笛声,仿若山间的一泓清流,直流到人的心坎里去。
菊香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世子在吹笛子呢。”一曲“长相思”吹完,风格忽然转换。笛声低沉微弱,像泉水正呜咽地从冰下艰涩地流过。又如泉水结冰一般,由缓慢而断绝。幽怨的笛声,声声充满无限的愁思,好像在倾诉生平的相思之苦。
唐婉尖起耳朵一听,这一回吹的是李白的《三五七言》: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菊香轻声道,“今晚,世子不知道又要吹笛到几更呢。” 唐婉倚靠在墙壁上,遥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
到了二更天的时候,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狂风夹着暴雨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菊香惊醒过来,忙进来把窗子关上。看见唐婉也和衣坐了起来,便把火盆移了过来。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大雨倾洒在天地之间。风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依然不绝如缕。唐婉 心中悚然惊起,问道:“他还没走?”
菊香叹一口气,“真是可怜,外头那么大的雨,可是要淋坏人的。等下这位还没好,恐怕那位又要病了。” “那么大的雨……”唐婉也不禁开始担忧起来。
菊香道:“有句话奴婢一直不敢说,如今看小姐的情状,倒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小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三少爷早已对不住你的了。你何苦还死死守着他呢?你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三少爷这会怕是变心的了,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顾的。要不是亏了世子,小姐的日子怕是过得更为艰难。小姐这么做,是折磨了自己也是折磨了世子。奴婢这么些天都看在眼里,那世子也是一个情深义重可以托付的人。”
唐婉摇了摇头。“我的心,你不懂。我与三少爷是有过山盟海誓的。世子,只能是朋友。”“小姐,你既然拿他当朋友,也不能让他这样在雨中淋啊?”菊香担心地道,“这么大的雨,真的会淋坏人的。”
唐婉想了一会,对菊香道:“那好吧,你出去一下,把他叫回来吧。不能让他在雨中淋坏了,等下你到我房间来睡,把你的那张床腾给他睡一晚吧。”
第二天一早。唐婉早早就醒来了。吃了药后果然管用,人比昨天好多了,头也不似以前的那么胀,除了稍微还有一点发晕外。菊香也被唐婉的动静惊醒, “小姐,我说天才刚亮,你咱就不多睡会儿呢?”“睡不着,我起来看看。”唐婉道。“昨天晚上,世子全淋湿了,今天不会也病了吧。”她说着,也是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就打开了房门。
只见赵士程仍在自己的床上昏睡着,容颜有病中的憔悴支离。身着一身素白的绸衣,领口有素净的起伏的竹叶纹。他连衣服都没有脱就睡觉了,也许是怕她们起来不方便吧。他的眉头紧锁着,连在睡中,也不是快乐的神情。 阳光浅薄如纱,隔着帘帷照着他的脸,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
唐婉过来了,在他床前坐下,坐了一会儿。看他的样子似乎是病了,但又不好意思去伸手。终究还是轻轻伸出手去,探了一下他紧蹙的眉心,只是稍微有些发烫,心中便顿时放下心来,还好,没有发烧。
赵士程感觉到有人在他跟前,他双眼睁开的一刹那,迸发出一丝惊喜,那张黯淡的脸上顿时亮出了光芒,他连忙起身,问道:“你可好些了么?” 唐婉笑道,“都已经能起身来看你,你说好些了么?” 他又问道,“你刚才一直在我身边?”
唐婉点了点头,“也没多久,看你睡得香,便不想叫醒你。你要喝些水么?” 他几乎不能相信,怔了一怔,昨天下午还生那么大的气把他赶走,今天一早又开始关心起他来了,喃喃道:“我正好有些渴了,给我来一杯吧。”
唐婉缓缓站起身,泡了一杯菊花茶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山野人家,不比你们大户人家天天有西湖龙井茶喝的。我这儿只有菊花茶了,不过,这些菊花是去年秋天我和菊香摘的,这白菊肉质肥厚,味道清醇甘美。”
“有菊花茶喝也不错的,还可以养肝明目的。天天喝龙井也没什么意思的。”笑容开始洋溢在他清俊舒朗的脸上。唐婉把茶水就到他口边,“先润一润喉吧。” 他喝了几口就不喝了,看了看这屋子中的摆设,道:“这个地方太简陋了,住着也不方便,我有个院子一直空着,没人居住。改日我叫人打扫打扫。你哪天要是有空,去看看合不合适吧。”
唐婉连忙欠身道:“你一直为我这样费心,真是过意不去。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不过,我们住这儿挺好的。”赵士程静静地看着唐婉,目光中情深无限。他知道她是不会同意的,不过,这并没有关系。至少现在她已经不讨厌他的了,这就是一大进步。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衣服上,“你今日穿了白衣裳,好漂亮。”
唐婉一低头,身上正是一件雪色织锦的长衣,用粉红色的线绣了几朵精致的杏花。再一想到他也穿的是白色的上衣,便明白他是话中有话,因而浅笑道:“这是菊香随手拿来给我的,我只随手拿了穿,你不要想多了。”
他呵呵一笑,“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窗外有暖暖的春风吹过,唤醒了沉睡的麦苗儿,到处展现出一派蓬勃盎然的生机。不过唐婉的话却是冷得如冬天的寒风,任阳光怎样灿烂照耀,总是照不暖的。
“你不要再说了,有些梦,终归是要醒的。” 唐婉一听他又提起那些事,便起身要离开。赵士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那样的坚定,“你不要再逃避了,那个做梦的人是你。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梦醒来。”唐婉无言以对,只深深低首,缓缓走出。也许那个做梦的人的确是她。 堂外春光明媚,阳光照在她身上的一瞬间,她自己也迷茫了,仿佛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一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谁的梦境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