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东老夫人慢慢地放下茶碗,又拈起一片桃酥搁入嘴里,不理他。.
他急得团团转。“娘啊……当初孩儿就说让她去是太危险了,可您老偏偏说不会,现在好了,都二十多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东老夫人看着年近半百还毛毛躁躁的儿子,不禁感叹。“奇怪了,想当年你爹可是梅龙镇人称‘才智并进,色艺双全’的名厨‘玉郎君’,你娘我好歹也是梅龙镇上‘金银双刀美少女’之一的‘金菜刀’,论才貌,论厨艺,我们夫妻俩认了第二,绝无人敢认第一的,可是为何偏偏生了你这么个光有手艺却不长脑力的老实头……唉,真是家门不幸啊!”
“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儿子寻开心?”东来顺瞥见一旁丫鬟们在偷笑,一张老脸登时挂不住,懊恼地抱怨道。
“谁寻你开心?我老人家在感叹一代不如一代啊!”东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东来顺连忙噤声,不敢再抱怨。
“你就不用在这儿瞎操心了,”东老夫人慢条斯理地道,嘴角似笑非笑的。
“宫里,会有故人照应的。”
“故人?咱们东家在皇宫里哪有什么故人?”
“秘密。”
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因此骆扬命东施施晚上留在内膳房待命,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传授她刀工以及烧、炸、烤、烩、溜、炖、爆、煽、熏、卤、煎、余、贴、蒸等厨技。
平常内膳房不分昼夜都是灶火不熄,随时备着以赴宫中各主子召唤,无论是夜消、点心、零嘴或是滋补的,一应俱全。
但后来内务府路公公转述皇上圣意,说是宫中主子们夜消点心皆由点心膳那儿的小厨房预备即可,因此内膳房众厨免了日夜轮值的辛劳,这也是出自皇上一片体贴仁德爱民之心。.所以入夜后静寂的内膳房,就成了东施施被迫进行地狱训练的恐怖修练场。
唉……
东施施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坐在上盖的水缸上,看着身畔那只水缸里游来游去的鱼儿,在烛光的掩映下,银色鳞片美丽地闪动着。
“鱼啊鱼,你现在的心情一定也跟我一样无奈吧?”她喃喃对着鱼儿说话。
“咱们明明日子过得好好的,偏偏被人给逮到这不得见天日的地方关着,既不自由,又得任人鱼肉,被逼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你说,咱们这是招谁惹谁了?”
甫走进内膳房的骆扬,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丫头片子,就不能多长点志气吗?
“别忘了你是东家的新掌勺。”他冷冷的提醒,“你的职责是煮食,不是跟食物聊天。”
东施施抬起头,迷茫的小脸不由得闪过一抹气恼。“我是东家的新掌勺又怎样呢?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煮饭这种事看得这么重要?”注视着她突如其来的怒气,骆扬微感诧异。她恼什么?
“爱煮的人就去煮,爱吃的人就负责吃,只要这样就好了,不好吗?”她苦恼地嚷着,“为什么我非得当这个新掌勺不可呢?我不会煮饭,我一点都不喜欢煮饭!我为什么一定得学煮饭不可?”
“因为你东家领了圣旨,”他口齿清晰有力地开口,“圣命不可违。而且能为公主筹办婚宴乃是身为料理之人的一大荣耀,事关你东家的光彩,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可是我不会……我也不喜欢煮……”
“东姑娘。”骆扬皱起眉头,眸光锐利深沉地盯着她,“你知道婚宴的意义吗?”
“就一堆亲朋好友因为嫁女儿、娶媳妇儿的缘故,聚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吃吃喝喝。”她回想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婚宴,扳着手指数算,“然后欢欢喜喜地祝新郎新娘恩恩爱爱,白头到老,等到吃饱喝足,最后再拿枚喜糖甜甜嘴回家,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差不多是这样。”他眸光炯炯,语带嘲弄的说:“那么,倘若今日是你家娶媳妇儿,想让众亲朋好友知交们跟着沾沾喜气,与你一同分享家有喜事的福气,希望他们喝得畅快,吃得满意,可你家找来的厨子却油盐不分、酱醋不辨,煮了顿比猪食还难吃的喜宴,那么身为主人家,你还觉得有面子吗?”
“哪、哪里会那么严重?”她一呆,不禁有些结巴起来。“什么猪食?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不能让人一尝之下就印象深刻、竖起大拇指叫好、永生难忘的料理,就叫作猪食。”他毫不留情的说。
“可是我觉得料理好不好吃是一回事,有没有诚意才是最重要的。”她脸上满是热诚之色。“对不对?”
“不对。”骆扬毫不犹豫地敲了敲她的脑袋瓜子。“那全都是废话!”
“很痛耶……”她抱着被敲疼的脑袋瓜,埋怨懊恼地睨了他一眼,不服气地道:“那哪是废话了?那是多么有意义、有感情、有境界的一句话呀,像你这种只以技术取胜的人是不会懂的。”
只以技术取胜?他从来没被这么贬低、侮辱过,若换作是往常,若换作是那些手下的御厨,他早就把她倒挂在馊水桶上头三天三夜忏侮思过了。但是,他不跟这种灶房白痴计较,因为赢了比输还惨。
“我是只懂得以技术取胜,那么请问东大小姐……”他挑眉看着她,“你又能以什么取胜呢?”
“我!”她哑口无言。
唉,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强嘴的呢?今天问题最大的症结点的确在她身上,谁让她是东家的新掌勺,又谁教她一点儿煮食也不会?
“……对不起。”她认分地垂下头,叹了一大口气。
骆扬看她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论是谁,若能得他指点厨艺一二,无不大喜过望、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偏偏她这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傻子,还在那儿愁眉苦脸、挑三捡四的。
“认清现实就好。你,去选把称手的刀。”他语气严肃起来。“把那一箩筐的萝卜尽数切丝。记住,我要的是丝,不是条,也不是块。”
“那么多!”东施施目光望向他手指之处,不禁倒抽了口凉气。“那里少说有百八十条萝卜吧?”
“对。”他故作狰狞地一笑,“统统切丝,三个时辰后,我会来检查。”
“那你要去哪里?”见他转身要离开,她情急的唤道。
“夜深人静,当然是睡觉去了。”
“什么?”她听得差点吐血。“我一个人切这么多萝卜,你自己却跑去睡大头觉?”
“我是师父。”骆扬故意睨了她一眼,闲闲地道:“而且你忘了,我已经‘以技术取胜’了,还需要练刀工吗?”
她下巴掉了下来,半晌后才找回声音:“你……真的很爱记仇耶你!”
“那是我少数的优点之一。”他故作谦虚地道。
“总御厨长,你实在是!”
“叫师父。”
“师……”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看着他,再看了看那筐山一般高的萝卜,都快昏倒。“什么师父,你根本就是狱卒头子嘛!”
“随你怎么说。”他负着手,潇洒转身就走。“记住,是切‘白’萝卜丝,不要切切到最后变成红萝卜丝了。”
“什么红萝卜白萝卜的!”她愤慨的神情倏然一愣。他……是在提醒她别切到手吗?
东施施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那副骄傲自大的模样真是惹人生气,可是为什么却又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窝心?
“对了,他为什么要帮我呢?”她挠挠头,突然想到。
夜深更漏,水缸里的鱼儿一甩尾,在水面轻溅起哗啦啦一记水声。大条小条落砧板的萝卜“丝”堆如小山般高,箩筐里却还有二三十颗硕大萝卜静静躺在那儿待宰,而应该操刀的东施施却已经累趴在一堆萝卜丝里睡得东倒西歪了。
走进内膳房的骆扬目光一凝,随即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这丫头真是一点耐力都没有。他心底闪过一丝懊悔——真不知这所谓的地狱训练,到底是在折磨谁啊?骆扬有一种自找麻烦的不祥预感。他走近台边,修长指尖轻轻拈起了黏在她额头上的一条萝卜丝,歪歪斜斜的刀法简直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