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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过往成殇

    绵绵春雨从昨夜一直下到清晨,待早朝结束,雨才停了,枝头上的花叶沾了水,一片水灵灵的清新样儿。.

    楚敬乾低头从藤架下行来,坐到了椅子上。另一头,执黑子的人拿起一枚棋子“嗒嗒”敲着棋盘,看自己弟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薄唇略微上扬,口中道,“我们子宇这是看上哪位姑娘了?”

    “骆成威,当真是——”楚敬乾说到一半,发现自己找不到形容词。

    对面楚承望“呵呵”笑开了,“敢情还不是为姑娘家,却是为一风流浪子心烦呢。”

    “皇兄,你正经些。”

    “朕怎么不正经了?分明是你想歪了。”说话间,楚承望已自己黑白两子互相对弈了好几步,他抬头瞅着对面那位依旧无动于衷的模样,放弃了找他下棋的打算,正坐了身体问他,“骆成威哪里惹到你了?”

    楚敬乾于是把昨日早上在骆成威府上与他的一番对话复述了一遍,楚承望听罢抚掌大笑,“好个江湖人士!初听他说话圆滑得很,现在看来,骨子里还没有染上朝廷士大夫的习气。”

    “这哪是什么骨头,只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明面上装傻,暗地里不知搞些什么的人,只令我厌恶。”楚敬乾嗤道。

    楚承望笑罢,伸手将半空中旋转着落下的花瓣接在掌心,另一手托着下巴,整个人十分惬意的样子。

    “皇兄,你就一点就不担心他?”

    “他有什么好要让朕担心的?”

    “万一他是姓卫的那边的呢?”楚敬乾同样挺直了背,“当年父皇还在时,在平城明里暗里搜查了多少遍,几乎把整座城和城外的土地翻过来仍没有找到。如今他竟然说是捡到的,皇兄,这话如何能信?”

    “为何不信?”楚承望低头把玩着花瓣,语调悠闲,和楚敬乾紧皱眉头的模样截然相反。

    “皇兄,他既是傻子一般的二少爷,只懂逛青楼的废物,何以一路到京城都能平安无事?何以一上场说的话就如此圆滑老练?何以有那胆子借婷葳来暗中警告臣弟?”

    楚敬乾越说,声音越大,不提防一只手从旁伸过来,将一朵花插进他耳旁鬓发里。

    “你看看你,几年没有带兵打仗,性子竟这般急躁起来,连我这么近的距离你都毫无察觉,这若不是一朵花,而是一把剑呢?”楚承望慢慢悠悠收回手,动作优雅好似在品一杯茶。.

    “臣弟从以前随军队走四方,到带兵征战。战场上真刀真枪,局势瞬息万变,倒有耐性研究兵书阵法,却没有京中这帮人的闲功夫绕这么多花花肠子,”楚敬乾说完,仰头将茶喝干了,“还是外面痛快自在。”

    楚承望笑眯眯地看着他,“若不是当年朝中形势严峻,朕也断然不会令你回来。你在外游荡那么多年,性子早野了,不似朕这样的文弱书生,只能磨磨嘴皮斗斗心计。”

    楚敬乾脸色微变,慢慢开口道,“皇兄,你我兄弟之间,也要这么多疑?”

    楚承望这下是真笑了,“我不过是羡慕你从前生活自由无拘无束,因此才酸你两句,不想你倒多心了。”

    听他从“朕”改成“我”,楚敬乾身上那股不舒服的感觉也并未消失不见,他缓缓道,“皇兄既然也知道我对京中一切并无留恋之意,就早些手起刀落把这群人除掉吧。”

    “朕知道你对京城里的一切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早些年还有萧景烟——”说到这里,楚承望看了他一眼,话题转瞬间调了方向,“除掉是肯定的,不过还是先来讨论骆成威罢,其他的人,朕嫌给他们挖的坑还不够大。”

    楚敬乾散开的视线慢慢聚集回来,故意提高了声调,“骆成威此人,臣弟不喜欢。”

    “看来子宇还是没长大呀,”穿着龙袍的人舒心笑道,“你还是快些把头上的花拿下来罢。这样的话,以后只和朕说也就算了。”

    “那关于骆成威,皇兄的见解是?”

    “他能做到你所说的这些行为,就足够说明他不是废物,”楚敬乾重新拈起一枚棋子却迟迟不欲落下,“不说别的,据密探回报,说是连出门所用的马车轿夫都是雇好的,就算在半道上临时拦一辆车,那车夫的面孔也熟悉得很,一个能把出行都规划得这么严密的人,还能指望插眼线在他身边?不被他反监视就算不错了。至于他是不是那边的人么——”

    “怎样?”

    “当年父皇费尽力气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到的东西,被他如此轻易就寻着了,只怕不是捡的,而是原来就在他那里,”楚承望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牙齿,气势无形中散发出来,像亟待饮血的猛兽,“而且据朕看,只怕婷葳的死,他脱不了干系。.”

    “那皇兄的意思是……”

    “此人到如今才把虎符拿出来,想必有他自己的一番算计,若他是那边的人,等不到现在就会动手了,焉能让我们给那边慢慢下套,”楚承望终于把手中把玩许久的棋子按在了棋盘上,“此人能用则用,不能用,呵呵,他当天子脚下是那么容易混的么?”

    楚敬乾低了头,语气惭愧,“到底是皇兄。”

    “你啊,果真是来了京城几年,退化不少,以前的威风凛凛的战神现在是怎么了?”楚承望站起身来,一头白发晃到他眼前,“不过你既然讨厌骆成威,为何又邀他去你府里喝酒?”

    楚敬乾的头这次更低了,“没什么。”

    一头白发的人没有走开,静静立在一旁道,“朕虽不同你一处长大,也是你亲哥哥,你有什么心事,朕能不知道?”

    等了半晌,楚敬乾低沉嗓音响起,“听说他剪短头发是为了悼念他心爱之人。”

    又过半晌,没有其他人出声,还是方才那嗓音继续道,“那日臣弟于街上遇见他,他那时的眼神……简直与阿烟一模一样。”

    “你曾说过他的眼睛很像你的一位故人,莫非就是……”楚承望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却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离开,他只是陪着突然安静下来的人,一起并肩站立在了庭院中。

    “婷葳的事情都收拾好了?”

    “她那间屋子空了也封了,只要荆王不再派人来,那屋子就可以从此搁置了,”阿阮进得屋来,正好接过骆成威迎面抛来的一幅画,“这是什么?”

    “烦你去叫人将这幅画送到荆王府上。婷葳睡在哪儿,我去看看她。”

    阿阮在他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瞬间伸出手臂挡住了他的去路,骆成威想像往常一样拂开竟没能拂动,他再将手搭上阿阮细瘦的胳膊,才发现她用了内力。

    阿阮说,“如果你去拜了她,说不定她会从土里跳出来找你。”

    “她如果真能跳出来,第一个想见的人应该是楚敬乾。”骆成威一句玩笑话没能松解气氛,阿阮索性将脸正过来对着他道,“二少,你有时候随性而为,好歹还能兜回去,可是如今到了京城,我不得不劝你两句。”

    骆成威倚着门框,“洗耳恭听。”

    “你真的以为你还是三年前那个人畜无害的萧景烟么?”阿阮第一句话就让他黑了脸,但她没有停止。

    “你把你的手伸出来,看看上面是不是沾满了鲜血?你早不是无辜的了,既然狠了,就该一狠到底,一边捅人家刀子一边跟人说对不起又有什么意义?做了就是做了,做了就别回头!虚伪只是场面功夫,对于撕破了脸的人就没有必要了!”

    阿阮将话说完,把画卷抖开,是她在书房里见过的绿衣美人。她将这幅画伸到骆成威面前,“倘若她泉下有知,只怕魂魄会附在画上来找你!”

    “所以才将画送给楚敬乾啊,”骆成威的笑极缓慢极缓慢地张开,“我不会回头的,我也明白,当年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我就回不了头了。”

    阿阮的语气也缓和下来,还想说些什么,看了一眼骆成威的脸色,终究没开口。然而骆成威依旧一步跨出屋子往外走去,阿阮叫他,“你又要做什么?”

    “我答应了他,去婷葳坟前替他上柱香。”

    阿阮抓着画卷的手紧了紧,本是紧绷的身躯过了一刻又兀自颓唐下来,最终叹了一句,“我这又是何必。”

    相处这几年,早就知道他固执得很,不听劝。

    骆成威的马车出了城郊,停在一座小山坡前。他用玳瑁扇撩开车帘,身形静止在马车上一刻,确认周围没有危险的气息,这才跳下了地。

    马车夫问道,“二少,要不要小的在这里等你?”

    骆成威和他再次确认了地点后方回他,“不用,你去吧。”

    太阳越来越大,骆成威走至半山腰,踏进一片阴凉的地方,背后的衣衫微微浸了汗。依照马车夫所说,婷葳就睡在这片密林之后。

    骆成威拿脚踩了踩地面,落叶厚厚堆积了一层,无论哪个方向都没有人常年活动的痕迹,这地方平常应该少有人走。他点点头,从岩石上起身,继续往前。

    再走一段,头顶的绿色变得稀少,有阳光疏落洒下,星星点点地映着这一小块空地上唯一一座隆起的土丘。

    婷葳生前没有脱离奴籍,按照琅华王朝的规定,死后不得有碑。如果颇得主人恩宠,那再另说。而这里除了土丘,什么都没有。

    骆成威走到土丘前面,拣了一块略干净的石头坐下,顺手抓了两把土往土丘上盖,“我知道你肯定不想见到我,不过现在帐都两清了,我们之间没有了利益牵扯,见一见也是可以的。”

    他添了土后又拍了拍,“你也应该不至于那么小气。更何况,他曾拜托我来替他向你上柱香。”

    随着太阳的升高,光线越来越明亮,映得这片树林深绿浅绿交织成网,偶有鸟儿振动翅膀的声音传来,四下静谧中,有一个人低低在说着话,如果不靠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等闲人士若看见了,只怕还会犹豫要不要请大夫。

    因为那块地方只有他一个人,面前一堆土而已。

    “我没打算把你睡的地方弄得太张扬,所以没带香烛冥纸,自然也没去搞柱香来祭你,你得忍忍。我在这里洒两把土给你,权当他祭过你了。

    “我本来没想杀你的,但你太蠢了。你看看你,只要事情和他有关,你就什么都不顾了。

    “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他。你看,他连你死在哪儿都不知道,仅让我代为祭拜而已。

    “我以前小的时候,听老乞丐们说,天上的神明之所以对众生都能不偏不倚,大慈大悲,是因为他们没有人的感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们人不一样,我们有七情六欲,情感和*一旦纠缠在一起,就会衍生出种种自作孽的悲剧。

    “所以有时候,用情至深是一种罪。特别是对于身份特殊的人而言,没有感情,是件好事。”

    骆成威说完,感觉压在心上的大石头消失了,整个人轻松不少。

    他站起身来,再往土丘上盖一抔土,“这次是我祭你,好好睡吧,以后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你。你也别来找我,不然会很辛苦,因为想来找我的人太多了,你得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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