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最是帝王家
马车驶入长安时,眼下年关路上行人纷纷,不由走得慢一些。.满秋掀起小窗一角,偷偷张望集市上的百姓,母亲看着这孩子好奇却碍于规矩的样子,浅笑一声,将一顶帷帽遮在满秋头上以便让她细细观看,路上遇到好看的风景还会告诉她。
当年骄纵美丽的女孩,曾在白马寺遇到一个霁月清风,策马飞驰的风流少年,所有的故事不外如话本子上写得那些,纤弱小姐遇将军。
苏云锦是当年苏阁老的女儿,特意去白马寺求了因缘。方丈笑而不语,指了指白塔,小姐忽然去寻,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踏雪寻梅,马蹄惊吓了小姐的马车,之后的故事让无非便是一见钟情,相许终身。
父亲为了母亲,开始策马扬鞭驰骋沙场,成为万人景仰的大英雄,剑指天下,然后军功万丈,率领百万大军,建立了如今的朝堂,也成为万人敬仰的将军。
一生缱绻,韶华叹,子女绕膝,恩爱和谐。
这长安当真繁华。
父亲第二日进宫面圣,回来了之后每日都又有客人迎来送往。
这些日子,父母亦没让满秋他们闲着,父亲为江然寻了私塾先生,也寻了太学一个位置,让他去上课。而繁夏和满秋一同受教育礼仪嬷嬷,学习宫中礼仪。
繁夏及笄后出落得愈发标志了,和这些天在长安见到的名门闺秀不同,她直直挺立的脊背下巴微微扬着,满秋看着那眼神就像暂时被抑制在樊笼失了自由呢但仍旧高傲的雪山凤凰。
她们姐妹二人却一直极好,许是两人都知道彼此陪伴的时间不长了,她两人形影不离,有时繁夏还偷偷带着满秋跑出去买簪花。
过年前,满秋被苏氏叫去,苏氏特意嘱咐了些入宫的规矩和礼仪。最后她拉着女儿的手,温柔地帮她把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眼里带着满秋不明白的光芒“若是皇后娘娘想看看你,你便走上前去,你莫怕她。”
满秋很懂事的点点头,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便知道自己和姐姐的命运是被人早就定好的,她要进宫而繁夏要嫁到皇家。
大年初一,父亲带着一家子进宫向皇帝请安,江晨被圣上留下与几位宰相共议边疆战事。
苏氏带着几个孩子去皇后宫中请安,苏氏姐妹二人十几年未见,今日一见,把手未曾言便泪流满面,抱在一起便说不完各种话题,两人坐在一处,共同聊着儿女和丈夫,女人在一起无非就是那些话题。
满秋正望着清宁宫的雕梁画发呆,用金线绣制的百鸟朝凤屏风,琉璃珠帘罗幔清帐,无一不显示着宫殿主人高贵身份。
眼睛无意扫到皇后处,见皇后身边竟然还站着一个少年。
她隐约记得皇后膝下未曾生子。那少年确实玉冠束发,面若桃花,青色的一身龙纹绫罗宫装,她惊觉那少年像是发现了她探寻的目光,对着她灿然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还像是偷偷的从别人看不到的角度对满秋不正经的鞠躬抱拳,口型里带着几分浪荡的调戏:“小娘子”。
满秋自觉失礼,红晕漫延上了耳根,有些害羞对着那少年郝然一笑,微微垂下眼眸,好个风流倜傥的偏偏美少年。
待皇后与苏氏叙话完毕,才把目光转向几个孩子,原来那少年是皇后膝下的养子,年纪最幼的八皇子今年十三岁还是总角之年。.皇后有一个亲生女儿,安乐公主小字阿榭,前年便嫁给一位极为年轻却前景光明的将领。
满秋觉得皇后和自家阿娘很是相像,根本瞧不出皇后比阿娘还要大几岁的样子。皇后笑起来很是温柔,是那种带着饱满的爱的温柔,仿佛所有得事物都该被她这般爱着,是母仪天下的那份雍容,和母亲给人的感觉并不同。
阿娘有一种娴静柔弱的水乡女子的多情和风韵看了让人心生保护的**,而皇后身着宫装头戴十二支发钗,整个人雍容华贵,她一举一动都不失皇家的气度和威严,她好像离所有人都很近但又端庄优雅好像只会俯瞰脚边的臣民,让人不自觉的心生膜拜之情。
苏氏让几个孩子依次走到皇后面前请安,皇后一一笑应着,送了繁夏一只通体莹绿的翡翠镯子,给了江然几幅传世大家的字帖。
到了满秋皇后拿出一个锦囊,亲手交给她。
满秋瞧着这锦囊用上好的云锦和金线绣的,便知其中大有深意,也未当众打开只把锦囊收进袖子里,再向皇后娘娘伏礼。
皇后见着满秋举止言行皆从容有度对着满秋颔首,微微笑着。最后又将满秋从地上引起来,拉着她的手让她走到近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转头对苏氏说道:“这孩子一双玲珑杏眼,竟像是你小时候,可却比你那时还要好看几分。”
苏氏见着自家女儿有些害羞地垂下头,也跟皇后掩唇笑了:“姐姐可莫要夸她了,这姑娘家脸皮薄,你再这样夸她只怕日后变骄傲了,看谁收拾的来。”
皇后也跟着笑了,她笑得温厚宽仁,带着金丝宝石护甲的玉手细细抚摸着满秋,却又轻叹一口气面色上带着愁容,对着满秋说:“你这孩子长得极为灵巧本宫很是喜欢,本宫也有个女儿却出嫁了,日后你若是愿意便可常常进宫来陪伴本宫,本宫身边也好有个人说说话。”
如此,便是自己入宫的懿旨了吧。其实满秋心里明白,有些事,不是自己可以逃脱的。于是她点点头,乖巧的答应下来。
锦囊里装的是入宫的腰牌,很多事情,早已注定。
……
文德二十一年,三月一日清晨,天还未亮,定国公府一辆马车进入宫中,时年满秋九岁。
皇后身边的风仪女官亲自来接满秋,让她极为吃惊,赶忙从小轿子上下来,恭敬向来人行礼,“姑姑,满秋这里有礼了。”
那女官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孩,满秋一件素色如意云纹对襟,一条烟罗色齐腰长裙没绣花纹只缀了几朵紫色云纹和上衣相称,头上梳着寻常女儿家的如意髻带了几朵粉色小绒花,对比那日随满秋母亲拜年的宫装,单是料子就逊色不少更莫说宫装繁华的花饰了,看来这姑娘定是做好了进宫准备并不敢刻意张扬。
“当真是个风华绝代的年少佳人啊!”姑姑笑着欢迎她。
满秋才知道那女官名唤挽陶,管理皇后娘娘身边的各项事务,是皇后的心腹,地位极高,是个能够打通上下又不动声色的厉害人物,辅佐皇后身边,从未有过半分差池。
及至清宁宫,挽陶便让满秋在外等等,容她进去传话。满秋恭敬点头,便在门外安静候着,如今一举一动,她都不敢做错。
听得皇后笑着说一句:“这人怎还在外面待着,还不快些进来。.”
此时,皇后从正位凤椅上已移到阶下,满秋实在不敢让皇后再移步相迎了,赶忙走上前行一大礼,伏在地上向皇后请安。
皇后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眉宇间温婉柔和,拉着她一边走,一边说:“你这孩子,见到姨母还这般客气作甚,你可知你周岁宴会时所穿的百家衣还是本宫亲手为你制的你母亲可一向不会做针线的。”
满秋的确不知此事,难怪嘛,母亲哪里有那般好的技巧,儿时的百家衣有个花里胡哨的印象。只是她那件百家衣却被母亲好好地收在箱子里,从前母亲只说那是她压箱底的嫁妆,原来是母亲怕拿出来被自家孩子奚落吧。
满秋将此事告诉皇后,皇后娘娘和陶姑姑一同掩唇笑了,陶姑姑对满秋道:“那你母亲可是送了你一件传家之宝,你可知为制那件百家衣,咱们娘娘当年像多少皇亲贵胄讨要刚出生孩子小衣物,可是有一段日子各家弄丢小衣服的贵妇不敢再进宫见娘娘了,人家都躲着我们娘娘跑。”
满秋不知此故,听了也觉得有趣听着也笑了,随后扶着皇后落座,一路察言观色,谨言慎行。
“我那妹妹,知书达理,可偏偏不会女红,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要多费费心,”皇后转身款款坐在椅子上凤袍及地铺了满地金光,她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她温柔对着满秋说,“姨母的亲生女儿前年也出嫁了,身边虽有老八明澈,但终究是个男孩,和你们不同。你若是愿意便在姨母身边陪着姨母,如此可好?”
满秋望着皇后,看着她的眼眸,觉得她神色认真,竟有些和母亲的样子混淆了,一时竟鬼使神差的轻轻抱资后,把脸埋在她身上,轻轻慰藉似的抚摸皇后,还胆大的拍拍皇后的背就像是个安慰母亲的笨拙女儿。
她羞红了脸,只觉得自己脸皮倒是越来越厚。可是转念一想或许自己也该练就一身铜墙铁壁百毒不侵,鼓励了自己然后泰然自若的含笑不语。
连站在一旁的女官挽陶都有些错愕,可当她看到皇后的神色从惊愕到转瞬即逝的母性,她只觉得这边境回来的小女子或许会让清宁宫的日子有所变化也说不定。
待满秋的小脸和自尊心终于支撑到极限时,赶忙郝然地将皇后松开。
皇后看到满秋小脸通红,分明是小女儿家的娇羞,心中暖暖化开了一片,便拉着满秋的手走向书房,边走边问:“本宫记得你小字叫瑶瑶?那本宫今后也叫你瑶瑶。”满秋点点头,有些不好启齿,耳根子红了个彻底。
皇后又问她:“可会写字?”
红着脸回答道“读过几本书。”还有一大部分是话本子……
待到黄昏,皇帝踏入清宁宫书房,便看到皇后抱着一个小女孩坐在书桌前,皇后握着她的手,一大一小两人专注地望着笔锋游走,夕阳照在两人身上,折射出淡淡的黄晕,两人嘴角微笑着光晕都像是有温度,看风景的人不由一时有些出神。
待皇后看到皇上,赶忙拉着她的小胖手安静领到皇上面前,带着满秋向皇上行礼。
满秋低着头心下有些不安和慌张,方才太过专注以致并未瞧见来人,不想竟是圣上,皇上可会生气?
只听见一温厚男声不咸不淡说:“起来吧。”满秋才敢起身,九五之尊的威压让小丫头感到深深的畏惧。
此人便是喝令天下,戎马半生的千古帝王,如今治理盛世,天下太平。
皇后看出满秋内心的局促不安,便笑着为她解围:“圣人这么早便来了,到吓了人家小阿瑶一跳。”
皇上也笑笑“今日折子批完便过来了,朕听下人说你在书房练字,想着不打扰你,就进来看看。”说着便来到书桌跟前,随便拿起了几张纸,皇后的字他很熟悉,纸上除了皇后的字还有旁人字迹想来便是眼前这孩子的,竟觉得这字清婉秀润一横一竖皆有其清秀灵动,虽然力道和笔锋仍有欠缺,眼前的孩子不过十岁,能写出几分卫夫人的味道来也属不易。便问满秋,“这些字是你写的?”
“不全是,有些是娘娘写的”满秋不敢抬头,都说龙颜不可逆圣人倒是很和善的样子。
皇帝眉目舒展,仔细看着满秋,起初满秋和皇后坐在桌案旁写字,他当真以为回到了女儿安乐公主阿榭尚未出嫁的时候,满秋和皇后也有几分相似,鼻子与阿榭小时候很像,但几分女儿家的娇憨和阿榭不同。
阿榭是公主,自幼受到万千宠爱有些骄纵,便是皇后也无可奈何,且幼时皇帝忙于政事皇后做主内宫,公主自会与他们疏远些,怎会安静坐在皇后怀中写字呢。皇帝想到这里只得心里一声苦笑。
皇帝看着满秋深思,满秋亦有些不知所措,敲这时满秋肚子发出“咕噜”一声,突兀的在这大殿里回响。
丢脸了,她只得满脸通红,方才大殿安静,皇帝也听见了这一声从沉思中醒过来,皇后看见她低下头红着脸,手帕掩唇笑了,皇帝也轻声笑了。
满秋只道这下丢脸了,皇后便对皇帝说:“只怕咱们阿瑶饿了,圣人也还未用膳吧。妾去吩咐下人布置晚饭。”转身带着陶姑姑出去了,留下她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她只得站在一边偷偷看着坐在桌前的皇帝。皇帝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同,在大漠或是在长安,她都听说过许多传言,有人说皇帝是杀了身为太子的亲兄长和幼弟又逼宫先帝,这才登上皇位,而有人说开朝之时皇帝还只是皇子便带领一众将领东征西讨功不可没太子忌惮欲将先帝谋害,圣上无奈帅众反击不得已自保。
满秋原本想,无论是哪种传言,圣上弑兄杀弟都是结局,一个连自己骨肉手足都不能放过的人,究竟是何等残忍,那样的人他心中究竟是用什么做成的?
可如今见到圣上经历世事沉淀的沧桑全部沉积在眼底,为人君宽容仁慈,为人夫对妻子温柔礼敬有加,他眉间几道皱纹,两鬓渐白,就这样捧着本书随便坐在这里,可其周身散发的不怒之威让她仍然感到畏惧。
她兀自想:这样的人,便是君主吧。
皇帝原本正在看书,抬起头来见满秋安静站在一旁看着他,便对她笑笑,招手叫她过来像是寻常人家的家主一般。满秋见状,连忙走到皇帝身旁,皇帝便问她:“可会弹琴?”尽管心知自己弹琴不比琵琶那般娴熟但无论怎样还算是会的,于是大着胆子点点头,带着羞涩。
皇帝便对身后的内官说:“去司宝司把冰清取来,让姑娘弹奏。”
她不懂什么是冰清,但猜测珍存在司宝司想必不是什么凡品,可当冰清真的摆放在她面前时,即便心中已有猜测满秋可满秋见到这把古琴仍大大吃了一惊,这把七玄琴灵机式,鹿角灰胎,朱斑漆,流水段,形态更是不俗。
试了几个音,便心中更加赞叹,这样声音清灵宛若碎冰击擎,珍珠落水的好琴在她手里实在是委屈了。
她本想推辞,抬起头来见皇上仍捧着书仔细读着,硬着头皮不好多说什么,这样高洁的古琴,她原不会什么曲子不是人挑曲子而是琴挑人,一曲《幽兰操》佩着冰清这样净透的轻音在她指下缓缓流出。
她一手播弹琴弦,一手按弦取音,技法并不高超,可偏偏琴音如珠玉轻轻落在每个人心口,仿佛月光和着流水淌入梦乡,满殿寂静无声,兰花向众人诉说自己遗世独立柔婉纯洁。
心中暗叹,果然是好琴,单是音质便可弥补自己在技法上的缺陷。
这时候,书房外传来呜咽悠扬的萧声,满秋回首发现那吹箫之人八皇子李明澈正举着笛子向她走来,他吹的萧声与自己的琴声遥相呼应。
玉冠束发,眉眼漆黑,带着闪瞎人的笑容,满秋直愣愣的望着他,真俊!这皇子竟然长得这般俊俏,比阿兄还要好看,阿兄那双色眯眯的桃花眼,哪里有眼前这个小郎君好看!
她便对来人嫣然一笑,随后将目光落在琴弦上,原本有些凌乱的指尖,伴着他的萧声将琴音抚出一片幽兰入水,清香入月影,一片哀转在指尖,唇边气流轻轻回荡,可偏偏却奏出兰花几近凋零却不改其与世隔绝坚贞孤傲之心。
李明澈萧声悠扬,眼角带着温柔和宠溺的笑容。满秋耳根子通红,一张俏脸含羞带臊,只觉得幸好自己时常浸淫于戏文里的情话之事,不然定然会被此人迷得五迷三道。
一萧一琴,萧声婉转琴声空灵,技法朴实,然而两人心有仿若天作之合,如泣如诉竟能荡涤人心,叫人一时忘记前尘伤心事,只看月光照故里。
一曲终了,琴声和萧声尚在脑海回响,书房一时沉寂,只听闻淡淡的呼吸声。满秋轻轻站起身垂下眼,看着仍有些微微颤抖的琴弦,手指温柔抚摸在弦上。
皇上深沉的目光从书上,转到八皇子身上。李明澈笑笑便立即俯身有些随意的向父亲请安。
这才将目光缓缓移至满秋身上,对她说:“感情算是到了,可学琴也不是一朝一夕,朕让皇后找个教坊师傅好好教导你,这琴就赐给你了。皇后从来希望公主会弹琴给她听,只可惜……”
她抬起头,有些吃惊的看着皇上,见皇帝像是看着她,又像是越过她的身子看着什么风景,眼神幽深又淡薄。
皇后身边的女官前来,请皇上一同前去用膳。带一行人走出书房门口的时候,八皇子和满秋走在最末,当两人挨得很近的那一刻,她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在他旁边说:“谢谢”。
李明澈转过头来对她笑笑,身长如玉翩然美少年,真是生了一副好皮相,悄悄回头做了个鬼脸对她说,“以后不用怕,有我在呢。
满秋看着李明澈觉得很有趣,偷捂着嘴笑笑。
很多年后再回想的时候,是不是因为这句话所以才会对他心生好感呢?
第二日,皇上下旨传至内宫。定国公幼女,江满秋今日皇后收于膝下,成为皇后养女,替远嫁的安乐公主侍奉皇帝与皇后,擢封为福瑶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