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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角力

    大叔半张脸缩回门背后,眼珠滴溜乱转:“那孩子脑子有点问题,她叫我的是男老师,男女的男。”

    凌俐满脸狐疑地分辨这句话的真假,一眼瞥到有张卡片样的东西从他裤兜里滑落。

    那牌子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到看不清颜色的地板上,上面端端正正三个黑体特大号字:南之易。

    凌俐默默地指了指挂牌。

    大叔低头一瞟,明白西洋镜被拆穿,扶着门哀怨地叹了口气。

    “好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瞬间低沉起来,“恭喜你,找到我了。”

    夏末初秋的天气多变到毫无道理,不过几分钟时间,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有熹微的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一束束洒落下来。

    窗外的银杏满枝碧绿,叶片上犹带雨珠,微风吹过,满树浓绿新鲜的小扇子盈盈摇动。

    凌俐的心情却丝毫没有雨后天晴的欣喜,有的只是风中凌乱。

    她心心念念的南之易,这时在对面沙发上坐着,跟瓶冰红茶较劲,脸憋得通红也没拧开盖子。

    凌俐眼角一抽。

    说好的少年班出身、三十出头的天才植物学家呢?

    眼前这个犀利哥,先不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丝毫没有读书人的风雅,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跟年少得志更是差十万八千里。

    人对不上号,这办公室也和她想象中教授的办公场所相差甚远。

    满地泥巴一样的东西,地上随处乱扔的纸张、文件夹,还有四处散落的笔。

    她弯弯腰,不动声色把脚边滚来滚去的一支签字笔捡起来,轻轻放在茶几上。

    南之易扭不开瓶盖,随手把饮料扔在沙发上,揉了揉发红的手心,视线落在凌俐身上。

    “下午一直敲门的是你吗?”他问,微虚的眼睛里满是警惕。

    凌俐点头。

    “倒是挺有毅力,”他嘟囔着,“可惜你蹲错人了,我已经三令五申过今年绝对不带学生,除了我你想考谁的博士,我都给你写推荐信。”

    凌俐眨巴着眼睛:“我不是来考博士的。”

    南之易看她不像开玩笑,表情瞬间放松:“不是来考博的就早说嘛,吓我一大跳。”

    然而不过一秒,他又缩回沙发开启防御状态:“今年的项目已经排满,给再多钱我也不接了。”

    凌俐赶快从背包里掏出资料,双手奉上:“南教授,我是呈达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凌俐,我代理的一个植物新品种的案件,想请您作为专家证人出庭质证。”

    南之易半信半疑地接过凌俐手里的资料,垂眸看着封面“阜民终〔2016〕322号”的一行字,皱了皱眉。

    凌俐已经开始说案件的来龙去脉:“我的委托人是一家叫庆林种业的公司,因为改良的水稻和另一家大公司的水稻种子类似而被起诉,现在一审的鉴定结论说两种水稻位点相差数为1,不能排除是同一物种。我觉得这个结论有些武断了,所以想请您提供些专业的意见。”

    南之易不耐烦听这些,一目十页地翻了翻资料,不到半分钟就扔回给她:“你找错人了,我研究番茄的不研究水稻。”

    凌俐听不下去他的信口开河,忍不住开口:“南教授,您最近几年的研究成果里,可并没有关于番茄的,反而都和水稻有关。”

    南之易意外地抬眼:“什么?”

    凌俐干脆拿出笔记本,按照索引翻开,摊在自己膝盖上,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三年前,您有个课题,西南地区抗水稻胁迫因子基因克隆及功能验证,当年可是阜南省的重大专项课题。两年前,您在Science上发表的三篇论文,内容都是关于水稻染色体工程及基因组编辑。一年前,您的专利……”

    听着她嘴里那一长串貌似连自己都记不清楚的东西,南之易眼角抽了抽:“行了行了,知道你有备而来。不过我对你说的什么上庭,一点兴趣都没有。”

    凌俐深吸口气,推了推眼镜。

    她知道请专家证人不会太简单,从前些天连续打电话给几十位专家被拒绝到麻木的经历来看,她就做好了这是场持久战的准备。

    如果再找不到权威的专家证人可以和鉴定结论打擂台,那么,这将成为她输掉的第二十五场官司。

    她可不想在二十五岁就实现连输二十五场的壮举,所以把因为打不通电话而还没有拒绝过她的南之易,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为了这根稻草,她被暴雨淋成落汤鸡,被走廊的穿堂风吹得哆哆嗦嗦,好容易三个小时才见到了正主。

    怎么可能几句话就把她打发了?

    眸子里坚定倔强的目光一闪而过,凌俐放缓语速,以最诚恳的声音说:“南教授,我的委托人很有诚意要请您出庭,至于价钱方面一定可以让您满意。”

    “钱?”他双手环臂,毫不掩饰鄙视的目光,“不好意思我不需要。”

    第一回合出师不利,第二回合以情动人:“庆林是一家很有前途的种业公司,如果这次这个官司输了,说不定因此一蹶不振,三代人的心血就泡汤了。”

    南之易依旧不为所动:“种子公司千千万,又不是我家开的我干嘛要管?你要知道我这样的国家栋梁时间宝贵得很。”

    他一面说着,一面懒散地支起二郎腿,脚丫上的拖鞋摇摇欲坠,脚背上几乎没有肉,一层皮裹着骨头而已。

    凌俐嫌弃地皱了皱眉。

    这人任凭电话狂响也不接,明知道有人敲门也不开,不要脸地说自己不是南之易,不注意营养骨瘦如柴,不讲卫生邋里邋遢,不注意形象当着女孩子抖腿。

    怎么有这么离谱的人?

    想起刚才差点被他蒙混过关,凌俐憋了好久的气没忍住:“时间宝贵?所以一整天都躲在办公室睡觉?栋梁瘦成这样,对得起的国家吗?也不怕被人当柴劈了?”

    南之易意外地转过头,眼睛微微眯起,大大方方地将她打量了个遍才收回自己的视线。

    凌俐被看得心里发毛,手心捏着层惫,不由自主双手环臂放在胸前。

    他淡淡地一笑,拉长了声音:“传说中幼兽一旦受到惊吓就会护住最柔软的腹部,这位大姐,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有这毛病?”

    被四十几岁面相的人称作大姐,凌俐脑子一热,更没有分寸的话脱口而出:“大叔,我可比你小多了,你莫不是参加工作时谎报了年龄?”

    她话音刚落,忽然捂住了嘴——等一等,她这是在干什么?来求人家帮忙还出言不逊?

    南之易一点没生气,只是礼尚往来:“我要是谎报年龄,你就是谎报智商了。要我帮忙还牙尖嘴利,当年怎么小学毕业的?”

    凌俐尴尬地笑了笑,再不敢回嘴。

    南之易说得对,她确实脑子有问题,连续两次得罪这尊寄托着她唯一希望的大神。

    但这也不能怪她——她最怕的就是脏乱差的环境和脏乱差的人,眼前的这位和作为背景的办公室,正好踩中最让她抓狂的雷点。

    然而得罪人的话已经说出去了,该怎么圆回来?

    她眼睛一扫看到沙发上的冰红茶,默默拿起来,轻松一扭打开瓶盖,顺手递给南之易。

    他一直不怎么睁得开的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念念叨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古人诚不我欺。”

    凌俐告诫着自己要心平气和:“这瓶水怕是遇热膨胀后又收缩所以拧不开,拧开盖子需要的是技巧而不是力气。”

    南之易只“哦”了一声,接过瓶子咕咚咕咚狠灌了几口水。

    听他喝水的声音,应该是很渴了。

    凌俐其实也很渴。

    出门时候很匆忙资料又多又重,她选了放弃带水杯。大半天了,她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上,嗓子都快冒烟了。

    她眼巴巴地看他喝够水,下意识地咽着唾沫。

    南之易瞥了眼她,眯缝起眼一笑:“看在你帮我拧开瓶盖的份上,我暂且给你个机会。不过,我今天的阅读量已经用完,不想再看东西。给你十分钟口述,看看能不能说服我参加你的案子。”

    没想到开个瓶盖能得到意外的机会,凌俐眼睛一亮,马上开始说起案情、一审结果、鉴定结论以及她自己的看法。

    南之易收起满脸不耐烦的表情,认真听着她这个门外汉的班门弄斧,全程都没有打断她,只是在几个专用名词使用错误的情况纠正了她。

    好容易把几十页的材料浓缩在十分钟内说完,凌俐只觉得嗓子冒着丝丝青烟。

    她舔舔有些开裂的嘴唇:“南教授,您看有希望吗?”

    南之易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沉默了半分钟后,突兀地了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他眼睛微眯着,眸子越来越亮,似乎进入了沉思状态。

    凌俐屏佐吸,紧张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等注意力完全放在他身上,凌俐才发现,这邋里邋遢的南大叔全身上下没一处能让她看顺眼,除了一双眼睛。

    干净又通透,瞳仁大且圆,当他走到窗边,那眸子里映上穿过斑驳树影投射进来的阳光时,晶亮璀璨,似乎里面装了星星一般。

    还真是好看。

    凌俐呆呆地看着他,他不经意的一次侧身,两人视线相接一秒钟。

    南之易轻轻移开了视线,说:“一个位点的差异,听起来有点意思,也许可以试试。”

    她精神一振,还没来得及继续劝说,南之易拧过身子面朝她,声音听不出喜怒:“好了慢走不送。”

    被扫地出门,凌俐站在那扇快被她敲坏的木门前,还有点懵。

    她足足站了一分钟都没想明白——他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

    没想到面前的门吱呀一声又打开。

    南之易端着个小篮子走出来,扔给她后微微一笑:“你说我研究番茄是信口开河,刚好新品种下了树,你吃吃看。”

    凌俐低头看看篮子里均匀饱满又红得浓艳的小番茄,顿时口中酸水直冒。

    奔波大半天滴水未进,小番茄上水珠犹在看起来蛮干净,应该可以作为食物。

    她也顾不了什么干净不干净的矫情,马上抓起一个咬了一口。

    香浓、味甜、多汁,秒杀她以前吃过的所有番茄不说,还很解渴。

    “好吃吗?”大叔低下头问她,晶亮的眸子里似乎带着点期盼。

    凌俐头如捣蒜,好容易咽下番茄想道谢,大叔抢在她前面开口:“转基因的。”

    “诶?”凌俐只来得及回了一个字,眼前的木门已经迅速合上。

    她迅速朝后小跳一小步,才没让那门砸到她的鼻尖,可耳朵被他不留手的关门声震得嗡嗡直叫。

    凌俐端着篮子些哭笑不得。

    都说搞学术的人会有些怪脾气,她也有心理准备会遇到个难伺候的主,可没料到里面那位的画风如此清奇。

    她缩了缩脖子,心里有个奇怪的想法——莫不是,她遇到的是个假南之易?

    不过不管是真是假,这案子总算有了点希望。

    她为了这案子心力交瘁一个月了,今天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心来,好好地休整一下。

    一小时后,凌俐乘着地铁穿城而过,回到了她在雒都的栖身之地。

    在雒都有个传统的说法,就是“东穷西贵南富北乱”。

    做生意的人喜欢在城南置业,城西是政府部门的集中地,而城北是火车站和大型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流动人口很多,也是盗抢案件发案率最高的地区。

    至于城东,集中了一批工业企业的宿舍区。

    随着二十年前国有企业的倒闭搬迁,城东集中了大量的下岗工人。凌俐的舅舅舅妈,正是当年那批下岗工人里的两个。

    这些年雒都的发展,这种局面已经得到了很大改善,但是城东仍有一大片难以改造的老小区,凌俐的住处就在这样一个小区里。

    逼仄的空间,红砖的楼体,狭窄的楼道,昏暗的灯光,她小窝所在的地方,所有一切都是九十年代初老式筒子楼的标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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