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粉妹
秋意渐渐浓了起来,温度渐渐低了下去。特别是在清晨和傍晚,有时候明明没有起风,一阵阵的凉意也能穿透单薄的衣裤,穿髓透骨,让人打个寒颤。
凌俐穿着一件单衣,在一片稀薄的晨光中,站在法院审判大楼的台阶上,却急得额头直冒汗。
她举着手里的电话,有些不知所措。
半小时后就要开庭了,可和她约好了的南之易,却迟迟不出现。
打他办公室电话,不出所料没有人接;再打手机,依旧是熟悉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南之易答应她要出庭作证了,这本来这是件好事,她得到回音后,立刻向合议庭提出了申请。
那位曾经指点她的徐法官没有为难她,爽快地答应,迅速走完了申请专家证人出庭作证的程序。
然而,眼看着马上要开庭,南之易却又失踪了。
说“又”字,是因为这个不靠谱的人之前已经放过她一次鸽子。
南之易长期不开手机,平时只有打他办公室电话能找到他,然而这朵奇葩,哪怕人在办公室,也能忍住一直狂响不停的电话铃声轰炸,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总之,接不接电话完全随缘的。
上周五,凌俐电话从早打到晚,好容易才捉到他,再三确认他周一上午有空,准备抓紧时间说说庭审事宜。
结果,她在大风大雨中准时赶到阜南大学,却扑了个空,白等半天不说,淋了雨吹了风,站在走廊里一直打喷嚏。
路过的学生妹子看她等得可怜,终于告诉她:“南老师一大早就急匆匆走了,今天下午的课都是调了的。”
凌俐以为自己在这么多年各种不如意的磋磨下已经不会生气,那时候却气得跟打多了气的气球一般,马上就要爆炸。
可终究还是没有炸了,又慢慢地蔫下来。
她找不得到南之易尚且不说,等找到了又能怎样?能骂一顿还是能打一顿?
自己有求于他,只好缩起头来装孙子。
生完气过后,她忽然灵台一点清明,死皮赖脸拉住个看起来老实好说话的学生,搞来了南之易的排课表。
第二天,她根据课程表,在一个阶梯教室里逮住刚上完课的南之易。
当时,南之易看到她,先是愣了愣,接着头微偏着若有所思。
凌俐正在斟酌应该以怎么的语气兴师问罪不会显得太没气势,也不会太过火得罪他,南之易已经挠了挠头顶上的鸟窝,冲她说:“你好面熟,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凌俐被他的健忘雷得外焦里嫩,他则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马上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你以前是不是找过我要考我的博士?”
凌俐终于有了欲哭无泪的感觉,好一会儿才气若游丝地回答:“南教授,我不是来考试的。我是律师凌俐,昨天约了你谈庭审的事,结果你爽约。”
南之易眨着眼睛似乎在回忆,几秒后终于想起她是谁,表情马上轻松下来:“是你啊怪力女,昨天我有急事走了,又没你电话联系不上你,不好意思啊。”
凌俐拳头捏紧又放松,强忍住想要给他脸上来一拳的冲动
她明明留了名片给他的。
不过还好,南之易没忘了答应她的事,为表歉意立刻热情邀请凌俐去他的办公室。
在依旧弥漫着奇怪气味的办公室里,花了一个小时确认南之易已经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凌俐松了口气,并下定决心下次一定不能到他办公室里谈事情,这味道太销魂了。
然而,看看眼前邋遢大王般的学术带头人,凌俐突然心里一紧,脊背上泛起一阵凉意,意识到她好像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
就他这形象进法院,会不会被法警当成上访户拦下来?还有这吊儿郎当的表情和姿态,要是上了庭只怕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不要说徐法官了,连她自己也会怀疑是不是请了个假冒伪劣产品来吧?
她当机立断,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诚恳一些,小心翼翼地问:“上庭时,您能不能形象稍微整洁点?”
南之易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又疑惑地抬起头:“我形象不够整洁吗?”
凌俐只觉得自己被九重劫雷劈过快要魂飞魄散,忍了又忍,终于把“您老真有自知之明”的吐槽吞进肚子,憋得满脸通红。
好一会儿,她才声如蚊蚋:“我是说您上庭前最好洗个头洗个澡再刮刮胡子。”
又补充:“最好穿正装。”
“哦!”南之易指尖摩挲着下巴,眼睛里一片迷茫:“所谓正装,是什么标准?”
凌俐一怔,就算再不食人间烟火,南大叔也该知道什么叫正装吧?
然而对上他孩子一般通透的眸子,突然又有些心软。
人们都说智商极高的人往往情商不怎么样,很多还有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和怪癖。所以,不能对他要求那么高的,有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把他当成孩子就好。
凌俐拿自己当示范,一边比划一边解释道:“就像我这样的,西装外套,里面最好是素色的衬衫,可以不打领带,但领口的扣子一定得系好。”
视线移到他的下装,凌俐皱了皱眉,马上补充:“还有,不能穿牛仔裤的。”
尤其是今天这条脏到是黑是蓝已经傻傻分不清楚的。
“哦!”南之易恍然大悟一般地缓缓点头,又带着询问的语气:“不穿牛仔裤穿什么?还得像你一样穿裙子?”
“噗!”凌俐终于忍不下去,一口老血喷出来,一脸的生无可恋。
南之易看她终于崩坏的表情,指着她的脸,开心地笑起来。
等笑够了停下,他慢悠悠说:“粉妹二号,我逗你玩呢,你真当我白痴啊?我知道了,出庭穿正装嘛。”
凌俐好容易从风中凌乱的状态中找回了自己的意识,才发觉自己被他安上了一个外号。
“粉妹二号是什么鬼?”她有气无力地问,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南之易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我根据着名品种粉妹一号改良的番茄,第一次种出来的果子都被你吃了,你不叫粉妹二号叫什么?”
停了几秒,又问:“对了,那果子还没经过转基因食品安全测试,你吃了身体没什么异样吧?”
凌俐彻底呆掉,张大嘴巴许久都说不出话。
人穷志短,温饱线上挣扎的她倒是没立场排斥吃转基因食品,可南之易这拿她试毒的行为,实在太过分了。
南之易似乎对她的目瞪口呆很满意,兀自笑起来,满脸的春光灿烂:“这样有点表情才像小姑娘嘛,天天装正经板着脸,我看着都替你脸酸。”
等欣赏够凌俐丰富又纠结的表情,他开始慢条斯理地科普起来:“放心吧,所谓安全性测试,要解决的主要是过敏问题,吃个番茄而已,对你造成的影响怕是超不过身为内地人忽然吃颗以前没见过的热带水果。”
从那天开始,南之易就彻底忘掉她的名字,直接叫她粉妹二号,或者粉妹。
此刻,粉妹二号战战兢兢地看着距离庭审时间越来越近,大门口却始终不见南之易的身影。
她只觉得身体越绷越紧,太阳穴都开始突突跳着疼。
电话突然响起,她精神一振,看都没看赶快就接起来,里面却传来法官助理小张的声音:“凌律师,当事人都到了,你怎么还没到?”
凌俐一阵失望,长叹一口气,朝大门口看了最后一眼,终于放弃。
专家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
花了那么多心思,本以为这个案子会有转机,结果费心费力找了个不靠谱的专家,一败涂地。
她郁郁转身,顺着台阶向上走着,步子有些沉重。刚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南之易的声音。
他叫着:“粉妹二号,等等我。”
随着他的喊话,凌俐刚刚凉透的心又热乎了过来,高兴地转身,却被眼前拾级而上的身影震住了。
南之易果然按照她说的,洗了头刮了胡子穿着正装。
黑色西装西裤,里面一件灰色的衬衫,鸟窝头变成偏分,没有打领带,不过戴着一副长方框眼镜,遮了遮他太过黑亮跟孩子一样澄澈的眼睛。
这一下子就从童年动画片里的邋遢大王,进化成TVB剧里奸角律师衣冠禽兽的形象。
只是,印象中的大叔脸,没了满脸的胡茬,怎么就能变成长腿欧巴了?
要不是他那双辨识度极高的眼睛,她还真不敢认。
看凌俐被自己的新形象惊呆,南之易声音严肃又低沉:“你是得了九江头槽绦虫病吗?”
凌俐不明就里,下意识地:“啊?”
南之易马上得意地笑起来:“嘴巴合不拢啊。”
凌俐眼角忍不住地一抽,这人又开始掉书袋绕着弯骂人了。
她迅速合拢张大的嘴巴,也没工夫跟他计较,匆匆一句:“南老师,快开庭了。”
南之易却颇有几分自得地抚着下巴:“粉妹,你想不到我其实是个帅哥吧?我就是怕女学生缠着我,所以故意不修边幅的。”
他那自恋的模样让凌俐忍不住扶额,刚刚一丝赞叹的情绪瞬间灰飞烟灭。
眼看离开庭时间不到十分钟,凌俐送他进了证人室,自己则赶到法庭准备开庭。
临走前,南之易拉住她,塞给她一张小纸条。
凌俐看着纸条上天书一样的内容,一阵头大,问:“这是什么?Dus实验是什么?田间测试又是什么?”
南之易神秘地笑笑:“唬弄人的,你适当时候拿出来念念,可以提升你的专业形象,反正除了我,他们也都听不懂。”
凌俐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激。虽然南之易很有些靠不住,可他偶尔的善意,也能让她感到这个世界久违了的温暖。
随着徐法官敲击法槌的一声闷响,凌俐代理的第二十五个案件开始庭审。
宣读当事人权利义务、询问是否回避、宣读上诉状、答辩和陈述,庭审的常规套路平稳走下来,终于进入了关键的举证、质证环节。
循规蹈矩出示完一审的证据,南之易出场。
他首先向法庭介绍了自己光辉的履历,接下来什么特聘专家、首席科学家、特约审稿人等一长串职务更有亮瞎狗眼的潜力。
凌俐几个问题引出南之易对一审中鉴定结论的质疑。
南之易开始侃侃而谈:“涉案的水稻,其父本是C418,是由No17与DH6WC杂交后与DH6WC回交两代再经二代自交选育而成……”
一长串拗口的字母加数字的组合不断从他嘴里蹦出来,已经把在座的人都绕晕。
凌俐先还仗着临时抱佛脚学来的东西勉强能撑住,后来信息量实在太大,干脆放弃不听。
好在他说了两分钟就没有再掉书袋,开始总结:“首先,有关于鉴定机构的问题,根据我掌握的资料,他们从事的是转基因成分检测,并未获得种子行政机构授权,其指纹数据库不具有权威性。
其次,根据国家标准,仅凭单亲本不能做出亲子鉴定结论,这份《检验报告》附图的带型与结论并不完全符合,这个实验的质量有问题。
最后,哪怕有一份符合国家检验标准的DNA完全配对的报告,也应该通过DUS实验来进一步验证是否遗传信息相同。仅凭DNA报告就认定这两种水稻完全一致,在学术上站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