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突袭
坐在审判席左手边沉黑的长桌后,凌俐还有些恍惚。
秦兴海坐在审判区中央的原审被告人席上,说不上端正的模样,头上短短的头发和身上深灰的夹克,倒是显得既庄重也不会过分的拘谨,与一个月多月前的刻板形象,天差地别。
坐在她对面的两位检察官,一个是杏核眼模样很是清秀的姑娘,二十来岁的年纪很小,一看就知道是来走过场吸取经验的。
另一个出庭的男检察官也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圆脸戴着副眼镜,五官很淡,不多看两眼几乎留不下深刻的印象。
反正,开庭这么久了,凌俐只能隐约记得,他姓陈。
席上中央的审判长沈牟,戴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他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年纪,斯文儒雅,凌俐却知道,这位法官其实已经接近六十,在省高院,也是数一数二的资深法官。
第一次作为刑辩律师上场,却是再审程序。又遇上这么一位老辣又严肃板正的法官,哪怕是之前准备了很多,凌俐心里还是有些怯怯的。
尤其是,沈牟不经意间眼神从她身上滑过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心里一颤,一下就想起高中时候班主任严厉倒有些苛刻的模样。
审判长沈牟还在核对到场人员信息,凌俐微垂着眸子,调整着呼吸,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点点慢下来。
庭审,就这样开始了。
这些日子,她跟着祝锦川修改辩护意见,研究卷宗,研究检方意见,每天焦头烂额忙得脚不沾地,十几天的日子过得竟如眨眼般一闪而过,抓都抓不住。
她又看看身旁坐着的吕潇潇,心内又安定了些。
祝锦川始终还是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庭,犹豫了很久,跟马律师商量了让吕潇潇一起。
秦兴海和华昭一切都听祝锦川的,乖乖签了授权委托。吕潇潇却有些不乐意。
她最近心情美上天,仿佛和南之易之间有了些实质性进展,有一天眉飞色舞地跟凌俐说,南大神终于记住她了,只不过习惯拿“豆苗”来称呼她。
原因无他,豌豆苗是雒都冬季的时令菜,吕潇潇这些日子送得最多的就是这菜。
终于靠一道菜在南大叔脑袋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吕潇潇正摩拳擦掌想要更进一步,忽然被安排了这么一个急难险重的任务,自然是不愿意的。
不过,饶是她胆大包天,因为以前荒唐的行为,始终不敢忤逆祝锦川,只能乖乖成为秦兴海的律师。
凌俐正在出神,忽然吕潇潇碰碰她的胳膊,压低声音:“你发什么愣呢!再审决定书都读完了,现在该你念申诉状。”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凌俐一慌神,连忙拿起申诉状站起身来,准备开念。
吕潇潇却扶着额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咬着牙小声说着:“坐下念!你以为拍电视剧啊要站起来表演?”
一不小心露了怯,凌俐一下子双颊绯红,赶忙坐下,心扑通扑通一阵乱跳,又飞速瞟了眼旁听席。
好在这个案子没多少人关注,旁听席上除了秦兴海的老婆华昭,就只有祝锦川了,审判席上挤得满满当当,旁听席上却空空荡荡。
不过,想象之中祝锦川责备的眼神却没有出现,他跟她对视几秒,只微微朝她点了点头,仿佛对她的出丑并不在意。
凌俐心里略定了些,拿起手中的几张纸,缓缓念着上面的内容。
十几分钟后,她终于读完近两千字的申诉状,对自己后来的表现,还算满意。
在所里魔鬼般的模拟训练里,她念申诉状的语气、速度、重音,都是祝锦川一字一句审核过的,简直是拿播音员来要求她,稍稍一点不走心,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
庭上的这番表现,虽然不算最好,却也是中上水平。而且,对于申诉状内容,也是经过祝锦川再三修改,大致有三点理由。
首先,秦兴海有罪供述存疑,不能作为定案依据,口供合法性存疑、口供内容前后矛盾,部分不合常理。
其次,秦兴海有罪供述与现勘、尸检等不吻合。他供述的作案工具竹棒未找到,也无法证实菜刀是作案工具,公安机关也未对秦兴海作案所穿衣服进行血迹鉴定。鉴定人证实秦兴海母亲头部伤是确实是菜刀刀柄敲击造成,然而背部的伤痕和竹棒的形状相符,对于这些痕迹,警方无法做出合理解释。
最后,没有目击证人证实秦兴海作案。因此,建议法庭以指控的证据不足,宣告秦兴海无罪。
听完申诉内容,沈牟眉心微蹙着,沉声问道:“辩护人还有没有补充的?”
辩护席上凌俐和吕潇潇齐齐摇头说无,沈牟又看向秦兴海:“原审被告人呢?”
秦兴海也老老实实说:“没有补充。”
问过申诉方,沈牟转头看向应诉检察官:“公诉方,你们对申诉方的申诉理由,有什么意见要发表?”
对面的陈检察官却站起身来,微微侧身看向沈牟的方向,声音铿锵:“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公诉方有新的证人,现向合议庭申请,请准予证人出庭作证。”
凌俐还有些愣愣的,吕潇潇已经站起来,声音又急又快:“你这违反了刑事诉讼程序,申请证人作证应当在庭审前。而且,就算你们要补充新证人,也必须进入质证阶段,等到法官问你们有没有新证据、新意见再说!”
看到吕潇潇气势汹汹的责问,陈检察官轻轻瞟了她一眼,微抿着唇,一字一句说着:“该证人的证言事关重大,可以完美解释申诉方对此案办理结果存在的疑问。”
凌俐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站起身来,声音郑重而严肃:“审判长,申诉方对检察官的要求提出反对,根据最高法关于刑事再审案件开庭审理程序的具体规定,开庭后除非是对原审上诉人有利的证据,人民法院都不应该接纳新证据。”
沈牟还没来得及开口,检察官抢先答道:“该证人的出庭,并不会对原审上诉人产生不利的影响。首先,对于是不是做过案的问题,我想他自己搞不清楚,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证人可以帮助你弄清楚。
其次,该案中,检方从来没有提出过抗诉,无论如何,再审中不会再加重罪犯的刑罚了。”
“罪犯”两字,让旁听席上的祝锦川赫然站起身来,眉头紧皱着望着审判席内,面色沉沉。
吕潇潇则急急地反驳他,语速飞快:“你这是在偷换概念,上诉不加刑,不等于有利于上诉人。而且,请称呼秦兴海为原审被告人或者原审上诉人,而不是罪犯!已经启动审判监督程序,案件处于真伪不明的状态,你这样的称呼,是在搞有罪推定!”
陈检察官也不反驳,冲吕潇潇微微一笑又坐下,只是他微冷的目光在她们两人身上睃视着,忽然又抬眼望向旁听席上的祝锦川,那眼神似鹰隼一般。
对于检察院不按理出牌的行为,沈牟却没有马上做出反应。他先是侧身和合议庭的两位成员交换了意见,片刻后,他示意检察官上前,又低声询问了几句。
凌俐心里急得不得了,却又不能上前去,只觉得身上有千百只蚂蚁在爬一般,坐立不安。
吕潇潇则在一旁眼神恨恨地嘟囔:“又搞这些小动作!不要脸!”
几分钟后,似是已经询问完毕,检察官回到座位,沈牟拿起桌面上的法槌敲下去,嘴里说道:“鉴于检方提起证人出庭,现在休庭,开庭时间另行通知。”
说完,合议庭成员退庭,只留下书记员和助理整理着开庭资料。
陈检察官则缓缓站起身来,唇角微卷,声音轻缓:“凌律师,吕律师,一审时候你们呈达所做的手脚,今天我全数奉还。”
他脸朝着她们这方,而眼睛却毫不掩饰瞟向祝锦川的方向。
哪怕凌俐有些迟钝,也能感觉到也他们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交织后的暗涌。
秦兴海被法警带入候审室时,愁眉不展地望向祝锦川。而旁听席上的华昭扑上前来,嘴里还在安慰着他:“兴海,别怕,祝律师有办法救你。”
秦兴海点点头,看到祝锦川,紧皱的眉头似松了些。
从法院出来,祝锦川一言不发紧锁着眉头,没有马上回所里,而是带着她们到了离法院不远的咖啡厅。
他一坐下就点了杯美式咖啡,那深褐色半透明的液体看起来就又涩又苦。他急急地喝下,又到室外抽了支烟,再次坐到凌俐面前时,已经恢复了平日波澜不惊的模样。
吕潇潇还没顺过气来:“搞什么!明明应该在开庭五日前提交证据的,怎么这么不讲规矩?还有,法院怎么也和检察院沆瀣一气?这让我们律师怎么活?”
祝锦川微叹了口气说:“所谓的申请证人出庭或者提交证据,应当在开庭五日前,可是,这个时间是没有罚则的,即使违反了法官也不会拿控辩双方怎样。律师可能还有所忌惮,但是对于检察院来说,根本肆无忌惮。”
吕潇潇愤愤不平:“怎么能搞这样的突然袭击,太无耻了。”
祝锦川却没有再接她的话,而是抬眼看向凌俐,嘴角轻扬:“凌俐,你这次做得很好,被逼得那样急也没有乱了阵脚,直截了当指出法庭不应当接受对原审被告人不利的证据。”
他又微微摇头:“可惜,显然法官认为是否有利于被告人属于他的自由裁量权范围,所以允许检方的申请。”
他难得一见的表扬却没有让凌俐高兴起来,依然紧蹙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