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猩红
这个价码终于引得南之易放下筷子,有些意外地转过头看他。
“一年一千万?”南之易重复着刚才他的话。
“是!”王东旭点点头,:“大家都是这个圈子的人,想必您也知道,目前国外引进的学者里,最高的身价也就是这样了。我打听过,阜南大学那边给您的,不过一年长江学者的八十万,其余都是一些小钱,以及横向资金项目的收入。我们不但承诺这保底的一千万,还有项目资金另外算,可以说很丰厚了。”
见南之易沉默着不答话,眼里明显有“你快说下半截”的意味,王东旭只好说出附加的条件:“不过,您的组织关系也必须转过来,不是作为软引进的专家了。”
“哦,”南之易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再也不用回阜南大学了。”
“是的,”王东旭推了推眼镜,看南之易话里话外似乎有所松动,忙挥舞着小铁锹加紧挖墙脚的力度:“阜南大学虽然有百年校史,名声在外,实验条件也好,可要说起对人才的重视,未必比得上我们这些新建立的学校。”
南之易却又开始了沉默,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下巴。
“要不……”王东旭抬眼观察着他的表情,见对方似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加重了筹码:“我们校长还说,如果您肯留下来,我们学院副院长的位置,也是您的。”
这一番趁热打铁一气呵成,王东旭眼睛里是势在必得的光。
翻了十多倍的年薪,校长亲自许诺的项目资金宽松管理,轻松到手的副院长的头衔,还有审批实验器材专门的绿色快速通道。
这样优厚的条件实在是他闻所未闻的,要不是琼州集全省之力非要搞所全国闻名的综合性大学所以给足了资金和各种优惠条件,他也没胆子开下这样可以说下足了血本的待遇。
至于以后会不会血本无归,暂时不在他考虑的范围。
华南的稻业自成一派,气候温暖一年三季,然而就因为生长周期过短,大米在口感上远逊于北方的粳稻。
而南之易擅长的杂交加转基因技术,正是他们所需要的。如果能通过他的研究改良稻种口感,那么,华南大米所向披靡的一天,也未必不值得期待。
而自己要是能“造星”成功,加大热带农林学院甚至整个华南派系的影响力,非常有希望。
王东旭还在想入非非,南之易终于开口:“老实说,请我换学校的邀请每年十来个,你开出的条件,确实闻所未闻。”
有戏!王东旭眼睛一亮。
然而,接下来又被南之易毫不犹豫泼了冷水:“不过,我还是不能留下来。我要回阜南。”
王东旭张大了嘴巴哭丧个脸:“为什么?难道是,条件还不够优厚吗?”
他有些抓狂,这样的条件已经是他能力范围内能许诺出的底线了,再不可能向上加码了。
南之易轻轻一笑:“没有,真的比我在阜南的条件好很多。”
王东旭赶快点点头,受伤的心灵稍微得到了些许的抚慰,接着又问:“那您还有哪里不满意的吗?您提出来,我们万事好商量。”
“商量不了的,”南之易垂下头,一面吃着服务员刚端上来的捞饭,一面轻轻摇头:“阜南有人等着我回去,我答应了她,所以不能答应你。”
眼看着希望落空,又仔细观察南之易确实不像是拗着想要再涨涨身价的模样,王东旭苦着一张脸做着最后的挣扎:“所以真的不再考虑了吗?”
南之易认真地点点头:“真不考虑了,我会加快项目进度,尽快拿出个阶段性的成果让你好交差。还有,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那个抗瘟因子虽然只是个雏形,但我心里有数。你们只管放手去做,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咨询就行。”
停了两秒,他接着强调:“免费。”
王东旭毕竟和南之易也相处了一段日子,眼见他去意已决,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要说和南之易打交道,其实很简单,你只用把你的目的大大方方说出来,他会很快给你答复,绝对不绕圈圈浪费大家时间。
可要说难也难,就是因为他太过坦率,反而让人心生怀疑,以为人家在欲擒故纵,让很多自以为聪明的人被自己的脑补给绕进去了,结果弄到最后大家都云深不知处了。
王东旭其实还挺欣赏这样的个性的,只不过,如果没有跟实力相匹配的个性,那就叫作了。
他有些好奇地凑过头来:“您说的有人等你,是谁?女朋友?”
南之易拿着勺子舀饭的动作一滞,马上摇着头否认:“不是。”
王东旭却明显察觉了他表情的不对,眼睛里满是怀疑,又不死心地追问:“真不是?如果是女朋友,我们学校也能一起解决工作问题的。”
南之易已经恢复了正常状态,笑得矜持又疏离:“真不是,有一棵番茄苗等着我回去照看。”
南之易这明显不愿意深说的语气,王东旭自然也不好再多问,举起筷子打着圆场:“不说了,不说了,吃菜,吃菜!”
南之易暗自松了口气。
王东旭嘴里吐出的女朋友三个字,明明是在瞎猜,却莫名让他心里有些慌乱。
饭局结束,南之易没有让王东旭送,一个人迈着长腿,忍着潮湿闷热的天气,步行回学校给他租的小套间。
他走得很慢,差不多两个小时后才到,到楼下时已经接近十点。
却不料,楼前那路灯下,立着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那里见到的人。
牟诚华笑得眉目舒展,只不过眉眼很淡,看起来并不怎么好看,甚至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他说着:“小易,又见面了。”
“你怎么在这里?”南之易在离他五六米的地方站住,忍住心里的不悦,冷冷发问。
牟诚华算计了他五年,就因为他的观点和老师的不一样,以利益煽动一个巨型的种业集团针对他,非要置他于死地,哪怕南之易再豁达,也不可能不介意。
牟诚华倒是知道南之易并不欢迎他,主动说:“我要回澳洲了,以后也许不会再见面,有些肺腑之言,这次不说只怕再没机会。”
见南之易没有表情,他又补充:“只说两句,我说完走绝不纠缠。”
定定地看了他几十秒,南之易开口:“说吧。”
“小易,欢迎你回来。”牟诚华双臂微张做了个欢迎的姿势,接着说,“我很高兴,你又回来了。”
南之易眸子收紧,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你这是什么意思?”
牟诚华勾起嘴角:“你不是又开始做水稻了吗?我之所以做了那么多,其实就是想让你从牛角尖里走出来,就是想看到这一天而已。”
南之易的脸上满是错愕:“你到底在搞什么?”
“让你看清现实啊,小易。” 牟诚华笑道,“你一心为他们着想的农民,只知道能讹你一笔的时候,是怎样的嘴脸?还有那帮利欲熏心的商人,算计你利用你,一旦你挡了他们的道,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没有下限。”
“不择手段、没有下限的人不是你吗?”南之易冷嗤一声,“想把常规稻赶尽杀绝掌握住水稻产业命脉的,不也是你吗?”
牟诚华神色不变,回答着他的问题:“你想错了小易,如果不是我让左青山会故意做出不合理的举动让你们知道内线是他,还故意送上门去被你们拍到?你以为,和解会这样容易?”
他满意地看着南之易眼里微微错愕的表情,之后又是缓缓的一句:“小易,我只是想要让你变得强大起来而已。”
南之易微虚着眼睛。
牟诚华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早就知道背后的布局,也早就知道他们的反击手段?
他到底想干什么?搞出这样大一件官司,差点把他推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难道就是因为一时兴起而已?
“牟诚华。”南之易气极反笑:“你这彩蛋埋得可真够深的。”
牟诚华缓缓收起嘴角的笑,满面肃然:“小易,听我的话,按照老师指的路专注地研究下去。十年,不,也许只需要五年,你就能培育出完美的超级稻,接受万众的景仰和崇拜,那时候,就没有人能动你分毫了。”
“你是疯了吗?”南之易愕然:“为什么对超级稻这样执着?”
牟诚华摸了摸下巴:“也许我就是疯了,像我这样疯狂的人很多,或为了名或为了利,只不过,我是为了你好。”
南之易嗤笑一声:“为了我好?你在说什么鬼话呢。”
他回答:“当然是为了你好。人人都说你不知人间疾苦,我却知道你的痛苦和挣扎。”
南之易眸色幽深,沉默地看着他身后的路灯,并没有说话。
牟诚华歪着头看他,忽而一笑:“你要躲藏到什么时候?你要假装自己和他们一样到什么时候?”
“你说的只说两句,现在早就超过两句了。”南之易忽然转过头,冷冷地下着逐客令。
牟诚华也不纠结,干脆的一句“再见”以后,转身离去。
可他离开前最后回过身来看南之易的那一眼,让人不寒而栗。
那一眼,看得南之易心脏狂跳起来,在楼梯间站了十几分钟才算稳住了心绪。
他揉着太阳穴,想要缓解那里突突跳着疼的不适,可惜毫无效果,偏偏臂弯上又开始痒痛起来。
他皱着眉头挠着刚刚被蚊子叮的几个包,越挠越烦躁,忽然想起前些天收到的凌俐给他寄的止痒膏,几乎是跑着上楼的。
开门进屋,南之易刚走出两步想要开灯,却被门口堆的杂物绊倒。幸好他及时拿手撑住地板,这才不至于太狼狈。
倒下的冲击力让他撑住身体的手腕有些发疼,他龇牙咧嘴揉着手腕,翻身起来又缓缓坐在地板上,有些出神。
牟诚华最后的一番话,让他心神不宁,也让他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
门口的响动让沙发上躺着的女人梦呓了几声,迷迷糊糊的一句:“回来了?”
“嗯。”他从回忆中醒过神,轻声答了一句,之后缓缓站起身,走进客厅。
屋里的冷气有些太足,他一身被汗濡湿,这时候凉风一吹,鼻子有些痒痒的,好容易才忍住喷嚏。
借着落地窗的路灯,沙发上只穿着背心和短裤的女人,抱着个长长的蛇形抱枕,翻身把头埋进抱枕里,又睡了过去。
他摇了摇头,拿起沙发边的绒毯,盖在熟睡的女人身上,遮住她裸露在外的长腿,又将她掉落在地上的手机捡起来,放在茶几上。
一侧目,却看到昏暗灯光下,女人那熟悉的轮廓。
午夜梦回,南之易陡然从床上坐起来,在一片沉黑中喘着粗气,脊背上布满冷汗,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膛一般。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狂跳的心脏慢慢平缓下来,而窗外凄厉的野猫叫,以及客厅方向有人熟睡后轻微的呼吸声,最终把他拉回现实。
可闭上眼,刚才脑海里那一片猩红色,又像出现在眼前一般,浓烈而真实。
一片血迹的房间,地板上粉红一团不知道是碎肉还是内脏,从高空坠下的女人的身影……
杂乱的画面,纠缠的记忆,曾经的童年。
怎么又开始做这个曾经纠缠他好多年的噩梦了?
这已经是今年以来的第二次。
他手紧握成拳放在枕头上,却依旧止不住有些颤抖。
眼前又似乎浮现出,那张哭泣着向他大叫着的秀丽脸庞。
她小脸上挂满晶莹的泪珠,力竭声嘶地吼着:“南之易,你是没有心的吗?”
黑暗中,他轻笑出声:“是啊,没有心的。”
这些年过得太顺风顺水,身边一直簇拥着各式各样的人,哪怕被人算计,也马上会有人出来给他撑腰。
所以,他快忘记了自己曾经是怎样一个人,也差点遗忘,因为他的存在,给别人带去那些痛苦和挣扎。
南之易再一次闭上眼,只觉得身边的黑暗如浓墨一般,似乎要将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