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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雷万钧在山林里生活得如鱼得水,几乎忘了自己还背负一个百亿企业王国的存亡大任。

    以前他的身分是地产集团总裁,每天烦心的大小事常搞得他食不知味、夜不成眠。现在山里面的生活可不一样了,在这里,雷万钧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不需要再日理万机,唯一要做的就是认真的“吃”与“睡”,好好把作为人的尊严活出来就畅快了。

    有时候,他早起跟着风如雪到族人的香菇寮去采香菇,就这点简单的事情也够让他开心一整天。而能让他开心的最重要因素,就是纯真自然、毫不造作的风如雪。

    “没见过香菇长这样子吧?今天让你开眼界了。”风如雪手里拿着木篮子,神采飞扬道。

    “吃过香菇,没看过香菇长大的现代人很正常啊!”故意用一种没什么了不起的眼神瞟了她一眼,雷万钧就是爱跟她斗嘴。

    “哼!你们这些都市人最跩了,人家这么辛苦种香菇欸,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感恩啊?别看采香菇好像很简单,那不知要花多少心血……”

    风如雪滔滔不绝又说起部落族人生活的辛苦,就怕养尊处优的雷万钧,不明白他每日大啖的盘中飧有多珍贵难得。

    “好好,你要说的我差不多都可以背了。”堵住她的长篇大论,雷万钧停住脚步,深情款款地说:“我在这里的这些日子,多亏了热心的族人们帮忙,如果不是大家心地善良地救我,还帮我医脚,现在的我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如雪,我真的觉得跟这片山林很有缘,以后等我回到都市,一定为这片土地尽尽我的心意。”

    “你……你什么时候要回去?”风如雪眼神黯下,声音虚弱问道。

    归期,一直是他们之间的禁忌话题,雷万钧不经意提起,触到风如雪内心深藏的痛点,顿时彼此都沉默了。

    “唉,你别这样啦!我又没说马上要回去了,干嘛一副沮丧到不行的样子?”雷万钧捏捏她的脸颊,做鬼脸逗她笑。“怎么?你真的舍不得我回去啊?”

    “哼!”风如雪撇过脸,瘪嘴不屑道:“谁舍不得啊?你想回去就回去啊,谁希罕?”

    “啧啧!”雷万钧被她热烘烘的小脸迷住了目光,眼神痴迷地说:“你铁定没说真话,瞧你的小脸蛋红得跟什么似的?呵呵呵,舍不得就承认嘛!又没人会笑你。”

    “要滚就滚!”风如雪死鸭子嘴硬,打死不认。“反正,你就是这里的过客,我才是土生土长的归人。不管你在这里度假多久,总有一天要回去你自己的地方。只是迟早的问题……”

    “别这样,我喜欢这里,就算哪天非回都市去,我也会常回来。”不忍看到她脸上的忧愁黯然,雷万钧轻柔地在她耳边低语,情意绵长。“其实,我不仅是喜欢这地方,我最喜欢、最不舍的——是你,是你啊!如雪。”

    幽林寂静,雷万钧以他磁性低沉的嗓子倾诉情衷,在虫鸣鸟叫声中许下承诺。

    “如雪,不管将来我要回台北或继续留在这里,你是我最重要的牵挂,要走要留,你的心,我一定要带着——唉!说真的,我不想回去了,身边有了你之后,我只想这样无忧无虑地跟你在深山里过原始人的生活。”

    “傻瓜!”他的话让她红了眼眶,感动而凄楚。“你讲这些话,我会当真欸。”

    “我说的全是真话。”他马上举手做发誓状。“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

    “呸!你被劈得还不够啊?”风如雪笑了,眼角挤出泪。“你忘记自己就是被风雨劈到山下,差点儿小命不保吗?别傻了,这种话不能乱说。”

    “我、我说真的!”雷万钧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的真心了。

    “好,相信你就是了。”怕他再乱发誓,风如雪姑且相信,却又忍不住反驳他。“别忘了,你是属于都市的,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孩子就改变你的生活形态?你想骗我是山里孝就不懂啊?我才没那么笨!”

    “又说我骗?”雷万钧板起脸,重申。“难道在你眼中我像骗子?我的真心,你一点儿也没感受到?”

    “有、有!”风如雪掩嘴轻笑。“干嘛生气啊?好像孝子唷!我相信你就是了,别再争了好不好?我妈还等着香菇佐菜耶!快点走啦!”

    “明明是你要跟我抬杠。”雷万钧低声咕哝。

    “呵,真受不了你。”风如雪摇头,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

    回家路上,风如雪心情很复杂——男人的誓言固然感人,但又有多少真实?她再想留住他的脚步,也未必能如愿,每天面对的过客那么多,她找不到什么有力的支撑让自己相信,雷万钧跟普通过客不同,谁能保证他真会为了爱而留下?

    怀抱这份难解的患得患失,风如雪在初尝爱情滋味的甜蜜里暗自担忧,爱得愈多,愈怕失去,当她日积月累投入感情,内心对分离的恐惧更是日益加深。

    因为害怕分离,所以她每一次和雷万钧走在一起,总会不自觉伸出手去握住他,能握着一分是一分,就算多几秒也是幸福的。

    ***

    这天一大清早,风如雪便带着几位投宿的客人到神木群去观光了。

    雷万钧如同往常,自己简单用过早餐,便打开唯一能与山下世界流通讯息的手提电脑,流览一下公司网站,看看有没有重要的事情,另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打开E-mail,看秘书传来的工作日报表和联络事项。

    当他悠哉的一面喝咖啡,一面点阅秘书传来的联络事项时,突然间,眼帘映入几行怵目惊心的大黑字,惊得他差点儿就把手上的咖啡杯摔到地上。

    “ΧΧ土地发生严重倒塌意外,近十名加班赶工作业人员不幸遭灌入的泥浆活埋,伤者现已全数送进医院加护病房急救,主管单位正严厉追究责任,现在公司无人能担发言人之大任,且此重大意外让公司涌入大批新闻媒体,群龙不能无首,请总裁见此信后立刻联络司机,为能尽早接到总裁,他已于清晨驱车前往山区……”

    天啊!工地倒塌,活埋了近十位员工!怎么会?

    “活埋”两字,让雷万钧心跳差点停止,他惊吓得丢了咖啡杯,瞪大双眼再读一次秘书传来的紧急通报。

    大型工地倒了,他确定这事情很大条,身为集团总裁的他绝对不能放任不管,倒了工地又伤了工人,还不知道有没有人为此意外丧失性命,这人命关天的事非同小可,雷万钧立即拿了几样重要东西,和其他随身物品胡乱丢进袋子,什么也来不及想,便直接往屋外冲。

    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一定要以最快速度回公司主持大局。他慌乱地拨打手机跟司机联络,双脚也顾不得伤口刚复原,只管三步并两步地往产业道路狂奔而去。

    当他没命似地往前冲,他的司机早已火速驱车飞驰来接总裁大驾。雷万钧完全忘记自己还是“风云小栈”住客的身分,而他疯狂往外冲时,既没遇上风如雪的母亲,也没遇上其他认识他的部落族人,过度震惊教他连写纸条留言给风如雪也忘了,匆匆忙忙就冲下山路,眼睛盯着公司派来的车辆,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可以立刻飞到办公室指挥大局。

    一场突来的意外,一连串的不凑巧,促成雷万钧的不告而别,他不带一片云彩地走了,却在这纯朴小地方留下恶名,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能原谅他连一声谢也没留下,就无情无义的离开。

    ***

    十万火急地回到工作岗位,雷万钧全神贯注地处理工地坍塌的不幸意外。

    人命关天的大事,自律神经逼迫他从山上的放松自在,瞬间变得紧绷而严厉,清醒的每分每秒都得面对接不完的电话,不管是从外面,还是内部传来的,一概是最消极负面的消息——

    “雷总裁,现在预售样品屋这边挤满了要退订的客户,怎么办啊?今天已经退了几十户了,再退下去还得了?”业务部门主管打电话来求援。

    “怎么办?雷总裁!有几家贷款给我们的银行陆续来电,他们都想取消下半年的贷款额度!可是,下半年还有好几块地要整地兴建……”财务部不断告急。

    “雷总裁,受伤员工的家属在医院抗议,不满您到现在都还没亲自到医院探访伤者——”人资公关部也跟着来凑热闹。

    一般人遇到如此混乱状况肯定要抓狂,但雷万钧一再告诉自己不能乱!

    身为“震威集团”的最高领导者,不管眼前有多大困难,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用力顶住,当属下像无头苍蝇般的乱窜,雷万钧冷静自持、有条不紊地指挥若定,唯一的信念就是要熬过难关。

    怪只怪“震威集团”近年来的表现太突出,在赢得市场青睐和消费者信心的同时,也树立了不少敌人,眼红的同业哪个不想等他出纰漏?

    雷万钧被迫把私事抛到九霄云外,专心致力于安内攘外。

    有太多的危机要处理,太多的趁火打劫要反击,他怎么也想不到,不久前才叱吒风云的“震威集团”,在一夕之间竟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狼狈至极啊!

    “总裁,您的晚餐。”秘书恭敬谨慎地为他送来热腾腾的餐盒。

    尽责的秘书被严厉告诫,绝对不准闲杂人等来扰乱工作,显然这项指令让她非常为难。

    “嗯。”雷万钧头也不抬,脑子里仍想着该如何跟贷款银行周旋,要他们维持之前谈妥的贷款额度。

    “总裁,那个……”把餐盒和饮料放好,秘书神色紧张地欲言又止。“范小姐她——她在外面等您好久了。”

    “哦?”雷万钧皱了一下眉头,不假思索地道:“告诉她,我今天非常忙,请范小姐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可、可是——唉……”秘书重重吐了一口气,嗫嚅道:“范小姐她、她连续来等您两个晚上了,她、她带了您爱吃的家乡口味小吃,说、说是您婶婶亲手做的素粽子,她还带了鱼汤……”

    突来的工地坍塌意外,如同强台带来的土石流,疼爱雷万钧的婶婶知道他一定会忙到昏天暗地,才会亲手做了他爱吃的家乡小吃,托范如婷送过来。

    只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心情不好,没事最好别来惹他,范如婷为什么还要坚持亲手交给他?难道她不能体谅他的忙乱,一定要跟他过不去吗?

    雷万钧一想到她倔强不认输的表情就开始胃痛,像这种简单明了的小事,她就有本事搞到连秘书都没办法好好地安心上班!

    她是摆明来乱的吗?!

    雷万钧抬头看了一脸为难的秘书一眼,冷冷命令道:“你把东西拿进来,请她先回去,就说我晚一点会打电话给她。”

    “啊?这、这样好吗?”秘书眼中呈现出惊恐神色,可以想见她遭受对方极大的施压!

    “在这里我说了算!”雷万钧坚持,不容讨价还价。“就照我说的去做!”

    “喔,我知道了。”可怜的小秘书只得硬着头皮去应付门外难搞的访客。

    独自坐在宽敞办公室里的雷万钧,继续与恼人的公事奋斗,即使茶几上香味四溢的饭盒提醒了空虚、正饥肠辘辘的肠胃,他轻按了按肚皮却毫无食欲,不是不饿,是不想吃,一想起医院的加护病房里有那么多的员工正与死神搏斗,他们的家人守在医院里,不知有多煎熬?!他们都是替震威卖命的好员工啊!身为雇主的他,怎么可能吃得下?

    被卷进大暴风里的雷万钧,无暇顾及其他,他甚至没想到应该打一通电话给风如雪,告诉她自己不得已要不告而别的原因,偶然会有一道灵光从纷乱的脑海中闪过,提醒自己不该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默默离开风云小栈。但是,每当他被这道灵光打到的时候,总有另一件更十万火急的事情亟需他出面处理,于是一次又一次错过,一天过去又一天……

    ***

    荒远深僻的山中岁月,同样也一天过去又一天。

    林丰扬送来刚猎到的飞鼠和山猪肉,坐在厨房外和施美云闲聊。

    讲起不告而别的雷万钧,他就忍不尊大。“哼!我就说那家伙不是好东西!偏偏如雪这傻丫头吃他那一套!”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把他当自己人照顾,没想到他这么冷血无情——”施美云摇头,失望地说道:“就算他看不起我们原住民,不想交我们这些朋友,也不该连声谢谢都不说就跑,什么嘛!连声招呼都没有?是怕我们勒索他吗?拜托,我们如雪好心救了他,又不是要图他什么!”

    “就是啊!不管他有多正当的理由,不告而别就是他的不对!”林丰扬义愤填膺。“我早跟如雪说过,那些外表人模人样的都市人最现实,教她不要白白浪费了心思——”

    “嘘!别说了!”施美云眨眼打着暗号,示意林丰扬闭嘴。

    远远地,风如雪正好从自家园子摘了新鲜蔬果往厨房走来。自从雷万钧消失之后,她变得苍白虚弱,常常恍神、心不在焉,整个人就像消了气的汽球,一点儿活力都没了,看在母亲心里真是又难过又心疼。

    “妈,这些煮晚餐够吗?不够我再去摘——”风如雪把摘来的蔬菜倒进水缸,她美丽的眼瞳依然澄澈,却少了一些莹透的光亮。

    “够了够了。”施美云看着女儿。“你累了就休息一下吧!反正今天客人不多。”

    “我不累啊!”风如雪倔强地摇头,忙着找事做。“好像还有床单没熨,我现在去熨。”

    “如雪,我们还有很多床单可以用,不用急着熨。”施美云眼中满是对女儿的不舍。“现在没什么事,你跟丰扬出去走走呀!没事别老待在家里。”

    “不,我还是去熨床单好了。”风如雪眉心深锁,单薄的粉唇抿得死紧,垮下的五官像被什么钳制了灵魂,连笑起来都不快乐了。

    “如雪,我正想学怎么整理床单被套,不如你教我怎么熨好吗?”林丰扬跟着她,笑嘻嘻地道。

    “好啊!”风如雪微扯了扯唇角,淡然一笑。“不过你要小心哦!别把我家的木房子给烧了。”

    “呸呸!你这孩子,口无遮拦地胡说什么啊?!”施美云猛摇头,实在看不惯活泼开朗的女儿变得这么阴沉。

    即使她再努力掩藏,风如雪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心中那股深沉的失落……

    雷万钧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离开,对风如雪来说,是极大的打击,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做?

    怎么想都想不透!

    就算最普通、萍水相逢的朋友,离别时也该说一声再见吧?!而他们如此心灵相依地共处了快一个月,为什么他连讲一声都没有就失去了踪影?!风如雪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文质彬彬、气宇轩昂且谈吐不俗的都市男子,究竟长了一副怎样的心肠?难道他忘了是谁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岌岌可危的悬崖边救回来?是谁陪着他拄着伤腿,一步步探索山林间,各式各样他过去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

    这段相伴的岁月,风如雪记得他的温柔,和他眼底的深情与依恋,难不成,这全部都是假的?

    风如雪觉得自己简直笨透了!认识他那么久,她竟没问过他家住哪里?电话几号?唯一知道的就只有“雷万钧”三个字,还不确定这是真名,还是假名呢!

    好傻啊!

    风如雪失魂落魄地抱起一大落刚收下来的床单、被套,将它们一床床摊在工作台上,以高温的熨斗烫着,根本忘了屋里还有另一个陪伴她的林丰扬,直到他开口。“如雪……你、你不是要教我怎么弄?”

    “喔!”风如雪如大梦初醒,茫然眼神终于移到林丰扬身上,缓缓地边说边示范。“你先把插头插上,等熨斗热了——然后,像我这样铺好,慢慢把它烫平,像这样——很简单的,照我这样做就对了。”

    “什么?你每天都要烫这么多?”林丰扬笨拙地使用熨斗,积成小山的各类客房生活用品令他咋舌。“唉!没想到经营民宿这么辛苦,怪不得伯母一直担心那小子把你给拐跑了,万一风云小栈真少了你,伯母一个人可是很难撑得下去啊!”

    “我妈——”风如雪抬起头,疑惑的看向他。“她……她跟你说过什么吗?”

    “啊?说、说什么?我、我不知道呀!”林丰扬当下被她质疑的神情看得慌了!唉,真是的!猪头啊!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他恨恨咒骂自己。

    “是吗?”风如雪敛起眉睫,哀怨地幽长叹气。“我妈讨厌他,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想太多了。”林丰扬开始冒冷汗,他不想谈这个敏感话题。“伯母干嘛讨厌一个无冤无仇的人呢?说不定是那小子有什么逼不得已的原因,才一声不响自己跑下山去,这跟伯母没关系啦!”

    “算了,管他的。”风如雪低声嘟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走就走吧!我才不管他,就当没认识过,没什么了不起……”

    “呵呵,对嘛!就当没认识过这个人不就得了!”林丰扬把熨斗立直,笑说:“这里好闷热,闷得我口渴死了,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些开水来喝。”

    “嗯。”风如雪点了点头,兀自专心在她面前的床单上,她仍陷在难以自拔的失落情绪里,无法跳脱。

    说要去拿水喝的林丰扬在路上因为事情耽搁了,可竟也忘了自己还有未完的工作,而木头房子里正留着一个持续发热的熨斗——

    不知过了多久,放着一大堆床单、被套的木头房子开始冒烟,接着便窜起火红的舌焰,全是易燃物品的木头房子,一瞬间就陷入了熊熊火海之中。

    这时,站在屋外拿着水、一边跟族人聊天的林丰扬,终于见到焰红的火光,恍然惊跳大叫!

    “如雪!如雪!快出来啊!失火了!如雪!失火了!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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