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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那一夜,幕阜王命人搀着醉瘫的美人儿回寝宫。

    众人都知道幕阜王多眷宠这名妖艳美妃,今晚定是个绮丽旖旎的激情夜。

    幕阜王终于要达成心愿了!

    幕阜王抛下众臣,火速离开酒宴,猴急的模样好似一个甫尝情欲的毛躁少年,饥渴难耐。

    他匆匆回宫,又匆匆从寝殿奔出,原来欣喜若狂的神情变换成暴怒跳脚,吼声震天价响:“去把镜花夫人给我找出来——”

    镜花夫人又不见踪影,幕阜王扑空香闺的次数再添一笔,可怜哪。

    相较于酒宴楼阁的灯火通明,金瓦玉砖堆砌成的议事大朝堂,在夜里熄尽所有烛火,长廊只靠月光照出微微的能见度,寻常人在这个时辰是不会踏进这儿的,仅有轮流巡视的侍卫偶尔穿梭,谁也没注意到,在金瓦屋檐上静伫着颀长身影。

    夜风轻轻拂来,撩动衣袍如浪翻腾,衣袍的主人神情淡然,凝望着卵黄色的明月,自高处远睨,隐约还能见到后方数里的君王寝殿为寻找失踪美人而乱成一团,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来回奔驰,当中又以幕阜王的咆哮声最大。

    “哈啾!”

    脚边传来喷嚏声,他没有俯身去看。

    “好冷。”穷奇蜷成一团,扯紧红衫,将自己包得更密。

    屋顶上的风势比平地来得大,她从冰冰凉凉的瓦檐上坐直身子,凉风让她的思绪清晰不少,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视线跟着看清的同时,她被站在身边的月读吓到。

    “老古板?!你……你不是和那只人类在商谈‘正事’吗?”他们啥时结束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更没弄懂酒意稍退后,她怎么会跑到议事大朝堂的屋顶上吹冷风?

    月读没应她半个字,眉宇间有着显而易见的情绪,虽浅淡,却明显。

    不悦。

    “喂,月读!”她站直身,也只勉强到他下巴高度而已。

    他不看她,缓缓启唇,“你应该立刻离开这里。人界之事,不该插手,更不该仗恃着他对你的宠爱而造杀孽,他因你一言而连屠三城,那些人命,全成了你一时玩乐的牺牲品。”

    酒意带来的轻微刺痛,令穷奇的脑袋晕得好不舒服,又听见他这么指责,她不禁恼火了。

    “我又没要他杀人!是他自己偏好血腥和暴力!”干嘛将罪名全扣在她头上?!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她扁扁嘴,不屑地应道:“伯仁?谁认识伯仁呀?”她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家伙。

    月读不多解释,继续道:“以你现在受宠的程度,你可以轻易要求幕阜王住手,你却不做,反倒加油添醋,这叫挑拨,与浑沌做的事情并无异。”

    四凶中的浑沌最爱在人界掀起战端,让两国战得你死我活,他再大口大口吸食所有黑暗的气息。对浑沌而言,人间越是充满仇视、对峙,怨恨及痛苦的味道就越深浓、越美味。

    “我跟浑沌才不一样!我一点都不觉得从人类身上传出的闇息有多香!”穷奇不认罪。虽然闇息能让四凶的力量增强,但她又不像浑沌或梼杌那样以力量为傲,她现在的修为已经很够用了。

    “那么你比他更可恶,他做的一切是为了生存,你呢?自私的只求欢快,无视他人受战火波及,将人命视如草芥。”月读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口吻责备她。

    穷奇抡紧拳,听着。

    他为了她不认识的人命在斥责她。

    他为了不是她做的坏事在数落她。

    但他呢?

    他就真的将每一条生命都看得重要吗?!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就多清高?!你就多无私?!你就多珍视生命?!”她愤怒地吼着,“伟大的神月读,请你告诉我,珍视生命的人会在我额心放置一颗随时随地都能取我性命的灵珠,想杀就杀,要剐就剐吗?!你跟幕卓王有什么不一样?!”在她眼中,一样都是杀人凶手,差别只在于一个已经做了,一个还在等候时机才要做!

    “你知道了?”月读淡淡说道,脸上不见半分窘态。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并不否认。”不否认她额上珍珠确实攸关她的生死。

    “你当然不否认,因为那是你的心机,你的目的!”

    “你不为恶,我就永远不会取下它。”

    “那我真要先谢谢你。”她说得好酸,“你只是事先预防,怕我以后会壮大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所以先在我身上镶这种东西,方便哪天看我看腻了,珠子一摘,四凶穷奇就此烟消云散。”

    她最气的就是这个。

    比法力,她当然不及月读,他根本毋须多此一举,镶什么鬼珍珠,她宁愿他事后以仙术将她打散,也不是从最初相识的那一天便决定杀她,两者对她而言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我无意杀你,否则我下手的机会多到你无法想象,天既造了你,就有你存在的价值,我不会轻易剥夺你的性命,我并没有要你成为善良的物种,只希望你别滥杀无辜,像梼杌或饕餮,我也不曾以仙术惩治他们,不是吗?”

    “他们也不像我穷奇,额上有颗致命的珍珠。”拿梼杌和饕餮和她比,只不过是比较出她的悲惨。

    “那颗珍珠只要不取下,就是个装饰罢了,你何必介怀它?”

    “你说得真云淡风轻,那我也在你身上镶颗爆石再跟你说别介怀它呀!”谁喜欢身上随时随地带着一个“危险物品”四处乱跑?!

    她不断地提及珍珠珍珠,而且每说一次就噘嘴一回,次数之频繁,没逃过月读的眼。

    “原来你从今日见我便恶言相向,是知道额上灵珠的来由之故。”难怪她的态度与先前全然不同,以往这只凶兽每回都是带着笑容来找他,几乎不曾摆过臭脸。月读一顿,明白了。“你待在幕阜国,也是这原因,你在迁怒,将对我的不满转嫁在其它人身上,所以你要求幕阜王发动战争,是在报复我。”

    她没有狡辩,凶兽敢做敢当,她确实是存着报复的想法。

    “如此幼稚。”月读轻叹。

    他的叹息太轻太淡,以致于穷奇未能察觉,双耳只听到他说她幼稚的结论。

    “你少说教!我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听你说那些神族唠叨人的废话!我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两个就大难来时各自飞!”穷奇用她所知道的字句在吠他。

    “大难来时各自飞用错时机和对象。”那句,是用在夫妻身上。

    “一点都没有用错!以后你遇到麻烦,我绝对不会再跳出来替你挡,我也不会替你打小妖,不会帮你出气,什么都不会了!”哼,她和他正式宣战!正式决裂!

    “我不需要你替我做那些事。”他倒觉得会遇上“大难”的人,是她。

    他这桶冷水,泼得穷奇一脸尴尬,亏她吼得那么中气十足,他一点也不放在眼底。

    “臭月读!你……你……你真不知好歹!”她气得直发抖。

    “你有气,对着我来,不用迁怒无辜。你离开幕阜国,残局我来善后。”

    “我才不要听你的!我不走!我在这里过得多愉快,幕阜王对我多好,多疼我,我要什么他全会替我找来,二话不说全为我办到,这些是你月读做不到的!”

    “穷奇。”

    “叫什么叫?!”

    “离开这里。”他的语气没有加重,依旧维持平淡声调。

    “我不要!你想阻止我,只有一种办法,拿下我额上的珍珠!”她挑衅道,但一脱口立刻就后悔,和月读赌气,不见得会占上风,毕竟月读对她无情,说不定他也觉得取下珍珠会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反常的,月读只是沉默,与她互视良久。

    她在等月读将手指伸向她,摘除跟着她千万年的额心珍珠,最好是连她胸中泛滥的疼痛也一并摘掉。

    他没动,比平时浅淡眸色加深许多的眼瞳,将她的任性高傲看得仔细。末了,任由她仰颚哼声,绕过他,跃下屋顶,一抹红影,消失眼前。

    “看来,今夜将你自幕阜王的寝殿带走,是我多事。”

    低喃的嗓音太小太小,夜风拂过,带走所有呢喃及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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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惹熊惹虎,千万不要惹上凶女人。

    这句话,不知是哪位先知说出来的至理名言,仔细想想,的确有其道理。

    特别是正受宠的凶女人,更是绝对不能得罪,否则她只消在君王耳边撒娇几句,你的下场不死也剩半条命在喘。

    偏偏有人犯了此一禁忌,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是活该倒霉。

    那个倒霉鬼,正是水月。

    镜花夫人对他的敌意,全宫里没有人看不清楚。

    虽然镜花夫人在众臣眼中没有太高评价,但他们仍会顾忌她在幕阜王跟前火红的程度而不敢明目张胆与她交恶,像水月先生这种敢直接与镜花夫人正面对上的蠢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镜花夫人拍案吼他,而他冷淡无视的场景,一日内若没发生三回以上就算奇迹。

    幕阜王之所以还没有耳根子软到听信镜花夫人的谗言,是因为水月先生有他存在的价值,他是个世间少见的参谋奇葩,东方小国的游说降服全靠他一人之力,他不带任何兵士护卫,独自进入各国朝堂,离开时,绝对都能带回令幕阜王满意的答案。

    十三个东方小国,愿意无条件成为附庸臣国的,占了九个,其余四个,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心爱的宠妃杠上重要的臣子,对此,幕阜王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两方都不得罪。

    今日,两大冤家在后花园碰头,紧张的气氛教众宫婢不得不小心翼翼。

    呀呀呀呀,镜花夫人在瞪水月先生,瞪得非常凶狠,一触即发的烟硝味,弥漫在众人鼻间。

    “你们都退下。”穷奇扬手,屏退左右。

    “夫、夫人?!”

    “怎么,怕我吃了他不成?下去!”

    听见她斥喝,婢女们不敢再迟疑,却也不敢退太远,要是镜花夫人与水月先生动起手来,她们才来得及跳出来阻止。几名面露不安的小丫头们退后数尺,看得到他们双方身影,却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穷奇与月读终于独处,他坐在石椅上,旁边有数本书册。

    “水月先生真辛苦,为了幕阜王的国威,来回奔波。”她假笑。

    “若不是镜花夫人向幕阜王进言以武力攻打无辜小国,也无水月效力之处。”待在人界的时间越长,他学来的官腔也越地道。

    “我就是怕水月先生的人生太无趣,才弄些事情让水月先生忙呀。”

    “镜花夫人所谓的无趣若是指平平顺顺,那么水月倒认为无趣些又何妨。”

    “我说的无趣,是指你。”她哼。

    他维持不变的淡然态度,手上的书册又翻过一页,双眼只看书,不看她。“水月反倒认为夫人的人生太过多采多姿。”

    连日来,降国派使节到幕阜国来,幕阜王城夜夜笙歌,总是饮酒作乐,她也是其中一分子,跟着吃喝玩乐。

    “神也会讽刺人哪?”她媚扬红唇,挪着馨香身子靠近他,用挑逗的方式说着挑衅话语,“我以前就是太笨太天真,才会以为当个好孩子会有什么奖赏,结果呢?我那么乖,别人还不是当我是坏家伙,半句夸奖也没有,更想将我除之而后快,我干嘛还学你一样当个无趣的好人?你瞧,我现在快乐许多呢!”她边说,边用食指挠他的下颚,他没有闪避,眼瞳仍旧如她记忆中平静。

    “好孩子?”月读终于有了浅浅反应,就是挑眉觑她,质疑她这三个字说来脸不红气不喘、自卖自夸的勇气。

    “对,以前我多乖呀,你不爱我做的事情,我就少做,我明明可以将人打到死,却想到你会不开心,就少打两拳,留他一条狗命,但是你从来不夸奖我,只会用更高的标准看待我。我是凶兽,不是神,你说的那些我不懂,我更不懂你为什么总是高高在上。我觉得好烦、好恼,也好不值,我再也不要讨好谁,我要做自己会爽快的事,管别人怎么看待我。”她下定决心要变坏——在他眼中,她不是变坏,而是本来就很坏,她不想再做任何努力。

    她突地撩高红纱裙,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腿肚及半截白玉大腿,细长腿儿一跨,横过他,以毫不端庄的姿势跨坐在他腿上,既撩人又妖艳,尤其是她此刻佞美小脸上的微笑,绝对是淬满毒的危险。

    她抽掉他发上木簪,让他散敞长发,墨的颜色流泄下他的肩,仿佛日光照耀流泉时反射出来的光泽,熠熠炫目。她勾唇,梳弄他的发丝。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黑发的模样真好看?”

    他没应,而她也确实没说过,因为夸奖他,从不会得到他的善意回应。

    “它变成白的,我惋惜好一阵子,不过看久了,也不讨厌,白发有白发的干净,黑发也有黑发的味道,两种我都爱。”穷奇五指微张,享受他发丝在指间缭绕的柔腻。

    “你非得这样坐在我腿上和我谈话?”

    “我说过,我从现在起要做自己会爽快的事,我就是喜欢这样和你说话,你不高兴就当我是块大石啰。”她无谓地耸肩,继续做她想做的事。

    大石可不会用脚趾头和脚跟在他靴上游移,不时蹭下靴子布料,触及他的肤,弄得踝间铃铛直响。

    她的双手按在他脑后,逼他低头,同一时间,她仰首,两人唇瓣胶着,她可不光是唇贴合着唇就能满足,她蛮横地咬破他的下唇,要他吃痛,要他启唇斥责她,再夹带同样气势,掠夺他口中每一寸领土,宣示她穷奇到此一游。

    时而深,时而浅,她吸吮着他,小舌滑溜如鳅,来去自如,就算他不回应,她也能自得其乐。

    时而退开,时而逼近,她撩弄着他,啃咬他时毫不嘴软,抚慰他时又无比温柔。

    湿润的吻,浓重的喘息,月读眉心堆叠出蹙痕,有越来越明显的迹象。

    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块也不可能像此时,她太激烈,她不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她有不羁的思想,有难驭的行为,有软香的唇瓣,有柔致的肌肤,她有呼吸,有爱顶嘴的好口才,有蚂蚁一般大的耐心……

    她不是沉稳无声的山,不是涓涓流动的水,不是暗自吐香的花,不是迎风摇曳的草,更不是冰冷坚硬的石块,她是穷奇,一只艳美迷人的妖兽。

    推开她!

    他必须推开她!

    否则这只无法驾驭的兽会得寸进尺,而他也会——

    “该死的你们在做什么?!”

    幕阜王震怒地大吼,让交缠的两道身影瞬间分开,她跳下月读的腿,踉跄跌坐在地,一手捂着红肿的唇,一手揪紧襟口,一声呜咽从小嘴里逸出——

    “大王!这个男人强吻我!想占我便宜!”

    纤指抖抖抖,指着采花大盗,配上呜呜哽咽,谁听了都要心痛怜惜。

    “可恶!把水月给我拖下去!”

    两句话,一句是恶人先告状,强吻人的喊被强吻,另一句则是被美色及妒火蒙蔽双眼的昏庸命令。

    月读被侍卫团团架住之际,看见穷奇露出坏笑,仍是那么媚丝丝的,她蠕动唇瓣无声地挑衅:

    跟我斗?哼哼,我会带牢饭去看你。

    再补上一记吐舌大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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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戏君王宠妃,这条罪名,说重不重,说轻也不算轻。

    但是宠妃的香唇连君王都还没碰过,却被臣子抢先采撷,幕阜王气疯了,直接下令将水月关入大牢,数日后以五马分尸的极刑处置。经过一夜冷静,幕阜王想起水月仍有利用价值,虽然心里那口气很难吞咽下去,也不得不改变对水月的死刑惩处,暂且将其囚在阴暗地牢,不给吃不给喝,要他自行反省。

    地牢里,弥漫一股霉湿的味道。

    腐烂的干草堆,叠着一床闷臭薄被,月读闭目盘腿坐于其上,对于周遭劣质环境不以为意,他面容平和,默吟神咒,思绪瞬间闪入一抹红影,噙笑的唇好艳红,微露的贝齿珠白玉润,他锁眉,将之驱逐出境,神咒吟得更急,脑海被一片圣洁清光占据。

    我那么乖,别人还不是当我是坏家伙,半句夸奖也没有。

    神咒的宁和,胜不过娇滴滴的嗓。

    轻易的,圣洁清光破裂,被红艳所取代。

    我是凶兽,不是神,你说的那些我不懂,我更不懂你为什么总是高高在上。

    月读吟咒的唇瓣缓缓停止,神咒一顿,正在脑子里说着话的身影越是清晰,她的表情藏不住心思,埋怨、愤怼、不解,堆积在花一般的芙颜上。

    伟大的神月读,请你告诉我,珍视生命的人,会在我额心放置一颗随时随地都能取我性命的灵珠,想杀就杀,要剐就剐吗?!

    那时,她说着的时候,像快哭了一样。

    月读张开眸,死寂的大牢里,仿佛仍回荡着她的嗔怨,仿佛仍看见她大受打击的沮丧模样。

    初见她,已经是太漫长之前的岁月,而那日的情景,却仍历历在目。

    他还是名小修仙,与三名师兄拜于仙尊门下,学习仙术及仙道,历练虽不多,也已随仙尊看过许许多多的妖物,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艳美的生物。

    心,一颤。

    她睡在氤氲朦胧的烟雾里,长发随着呼吸缓慢起伏,她睁开惺忪眼眸时,眼里的迷蒙和纯真,很难让人将她与四凶做出联想,倒觉得她更像一只初绽的花精。

    她将会在未来,某一个未来,因为任性与恣意妄为,犯下无法弥补之罪。

    那个罪,让天界倾兵而出,不再遵守好生之德的约束,将她灭除。

    那个未来,他早已算出,他甚至以天眼看到那个场景。

    如果一切都是定论,生与死都按照天理而行,他情愿她的下场别如此凄凉——百枝利箭刺穿全身,最终再由武罗一剑砍下她的头颅,将扰世凶兽杀之。

    若她最终必须走向死亡,他情愿她能死得安详,死得没有痛苦,别像他所预见的那样,死得支离破碎。

    摘下珍珠,一瞬间的疼痛。

    他能做的,应该只有这样。

    神,即便算出生死,也不该企图做出改变。

    所以,他眼睁睁看着亲妹无瑕天女魂飞魄散,就算他可以轻而易举扭转她的命运,强行将她带回天山,他却不能也不该去做,指点梼杌以定魂珠收集散魂,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所以,面对穷奇,本该如此。

    他却没有。

    他不否认自己曾经兴起将穷奇囚入钢石以避开死劫的念头,关上百年千载,总好过成为断头鬼一只。他更不只一回两回地对穷奇说教,希望她能走往善道,希望她能将他的话听进去,当只乖乖的凶兽,别惹是生非,偶尔在他面前撒泼任性无妨,他不一定非要她像天人天女一般毫无恶念,也不一定非要她完美无缺点,她只要安安分分,收敛起爪子,不随意伤人,那就足够。

    她就像个孩子,为了得到大人的注意,便去做些坏事来吸引目光。

    而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注意,便用更疏远的淡漠态度来伪装。

    他知道她爱玩,耐心又不足,脾气说来便来,常常顾此失彼,她可以为了要陷害他而亲吻他,恶意的吻,直到现在仍残留余温在唇间。

    他不喜欢她用身体作为引诱人的工具,她应该要珍惜她自己,她会为了耍玩他而献上红唇,是否也会为了迷惑幕阜王而用甜腻如蜜的唇去亲吻幕阜王?

    思及此,他又是一记淡淡锁眉。

    有许多事,他可以掐指算出,然而穷奇的事,他却不是很愿意去算得一清二楚,他对于她如何放纵及如何贪欢,一点也不想明白。

    是妒?

    不,神不会有妒。

    “唷,难得耶,你在发怔呀?”

    穷奇神情愉悦,站在牢门外,身旁婢女端着丰盛菜肴。

    狱卒将牢门打开,扛进一个厚软垫摆在干草堆上,恭迎镜花夫人款步入内,婢女将酒菜摆在月读面前。

    脆皮鸡、烤乳猪、炙羊头、火腿炖甲鱼、茄汁牛舌……简言之,全是肉,要找根绿色菜叶还真困难。

    附加一大坛酒。

    穷奇屏退一干闲杂人等,坐进厚软垫,理理垂地裙摆,好整以暇地开口。

    “再怎么说,咱俩的交情也值得我违背大王的禁食命令,为你带来好酒好菜。喏,快吃吧,别饿着。”她很殷勤地帮他摆竹箸。

    她是故意的,明知道他茹素,不碰荤、不碰酒。

    几日禁食禁水,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他不像人类,需要靠食物来维持生命。

    望着她调侃人的笑,月读面容清平。“陷我入罪,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呀,一点也没有,但是我高兴就好。”她也答得不客气。

    “有时太任性妄为,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你该收敛些。”

    “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不想这样做。”她像个叛逆不羁的顽徒,他用说教的方式要她乖,她偏不,就是要跟他唱反调。

    “那么,我要怎么说,你才愿意这样做?”月读反问她,想要得到确切的答复。

    她好惊讶月读会这样问,她还以为月读会不理睬她的挑衅。

    “怎么说嘛……”她很认真地思考,思绪跑得飞快。

    她希望他怎么说呢?当然不是死板板地说着她知道却永远也做不到的大道理,她想听他说些软绵绵的话,说些夸奖她的话,说些甜蜜的话,说些可爱的话,说些……

    “你说你喜爱我,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话。”奢望,毫不掩饰地从红唇里倾溢出来。

    对,她想听这个,听月读说喜爱她!

    月读脸上没有讶然,只是凝觑她的眼神变得更专注。

    她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而且简单得出乎意料,她只想从他口中听见他喜爱她,如此而已。

    “穷奇。”他轻喊她的名,而她向来很喜欢他用清浅的嗓音唤她。

    “要说了吗?”她的双手因紧张而微微颤着,揪紧厚软垫的边缘,洗耳恭听。

    “我爱天下万物,在我眼中,没有任何人事物是可憎的,包括你。”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地若无情,则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

    谁说天无情?

    他的感情正因为宽广,才能遍布天地四方,它无法独爱一人,正如它无法将阳光及雨露全照耀浇淋在同一株花上,它不会因人的善恶而少给一丝干净空气。

    它的无情,来自于它的有情。

    “……这是什么烂答案?”她听懂了,一把火上心头。她觉得自己被唬弄!被戏耍!被敷衍!

    “穷奇,我是喜爱你的。”

    “只是和喜爱一颗石头没什么差别!”她吼出来,身子也霍然跃起,她不顾矜持,抬起脚就朝月读肩上送出一踢,管他会看到多少裙下风光,反正他就算看得一清二楚,也不会产生任何遐思!

    铃……铃……

    她踢得多重,踝上金铃便震得多响。

    “臭月读!臭月读!臭月读!”

    铃……

    不见天日的地牢,突地落下雨丝,坠在月读平置于膝上的手背。

    晶莹水珠,凝在那儿。

    他抬头,朝水珠落下的方向望去。

    那是她的眼,倾落着雨,从双腮不住地垂滚。

    她用最大的力道咬紧下唇,不允许自己呜咽出声,血丝在贝齿施虐下缓缓染红了唇。

    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狼狈和自取其辱,她狠狠地转头,逃出地牢。

    只有铃声,像在代替她的哭声。

    铃铃铃铃……

    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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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穷奇一踏出地牢,脸上泪痕都还没擦,便从怀里掏出一颗由黑色雾气凝集的小圆珠,美目一凛,将小圆珠朝地上狠狠砸个粉碎——没有清脆的碎裂声,却有迸散开来的碎片四窜。

    小圆珠里的黑雾失去包裹,一瞬间全数涨开。

    它们沿着她的娇躯盘旋而上,模糊她的泪颜,继续往半空中聚合,每条黑雾宛若拥有生命,它们扭动、它们伸展、它们狂乱舞动,再迅速地往四面八方散去。

    穷奇挂着泪,唇畔挤出绝美笑靥,哭与笑,正矛盾着。

    末了,她哼笑出声,越笑越哽咽,越笑越哀凄。

    黑雾圆珠内,裹着从浑沌身上讨来的闇息,那是浑沌最高明的挑拨本领,当初浑沌求其它三只凶兽随他去打破净化石救悬妖,他允诺三只凶兽开出任何条件,梼杌和饕餮都有想从浑沌那儿得到的东西,独独她没有,才随口说了“只想借助你挑拨的那套本事用用”。她本以为讨来了也不会有用到之日,现在却打破它,让闇息包覆幕阜国。如此一来会造成什么后果,她一点也不在意,就算天塌下来又如何?就算人世陷入混乱又如何?

    他要她乖,她不。

    他要她收敛,她不。

    他要她听话,她不。

    因为——

    她要他说爱她,他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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