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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意识在飘浮。

    身子在半空中载浮载沉,灰雾密密包裹的玲珑女体仍有些透明,左半边更只有流动中的烟尘,连手臂形状都还没有聚合。

    即使身躯尚未完全凝形,却已有思绪和五感,美丽的眼眸盈满秋水波滟,长长的睫不时轻扬,她对于此时看得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

    隐密的谷底,奇形怪状的石,流泉声在耳边回荡,碧蓝色的天空好遥远,伸长右手臂,还是连边也沾不着。

    她偏首,在灰雾里泅泳,当视线转向侧方,她看见一个男人静静坐在灰雾外头的大石上,也在看她。

    她踢踢腿,泅得更靠近他,但灰雾囹圄着她,她无法离开这里,就算伸手想触摸什么,也只能触到灰雾围出的界限。

    男人的发,好长,滑过他的颈肩,当他盘腿坐着,它们流泄到脚边,绕了好几圈。他沉稳如山,长发是倾奔而下的山涧飞瀑,唯一与山泉不同之处在于它是黑墨颜色。

    她急于挣开灰雾的束缚,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再不快些靠过去,他又要转身走开……

    “又”?

    为什么是“又”,她认识他吗?她见过他吗?为什么她会害怕他离开视线?为什么又会隐隐不舍?

    “莫急,还不到你能离开的时候。”男人开口,声音浅如轻风,她在雾里却听得字字清晰,他的目光坚毅而认真,清澄而明亮。“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她轻易地被安抚。

    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这几个简单的字眼,听来就像保证。

    她听懂地点头,不再用肩膀去顶撞灰雾,安分地待在灰雾里头,一双娇媚的眼,仍是胶着在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看到熟识的感觉,仿佛许久许久前她就已经认识他。

    你是谁呀?她用唇形问,始终注视着她的男人,自然没遗漏噘噘红唇蠕出的疑问。

    “水月。”

    水月?她呢喃重复,这两字,没有太震撼她,总觉得很陌生。她露出困惑的模样,唇儿又蠕动:你是在等我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颔首。“我在等你。”

    你等很久了吗?

    “不久。”他淡笑。

    喔。她仰头,双手双脚划动,维持飘浮姿势,瞧他瞧得很仔细。你笑起来好好看。

    “你喜欢吗?”

    嗯,喜欢。她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心情。

    他又微扬一记浅浅笑弧,教她看痴。

    他撩袖,露出手腕,缓缓前探,那层她无法撞破的暗灰阻碍,在他指腹靠近下浮生涟漪,修长的指,轻易穿透进来,轻轻梳弄她左颊凌乱腾舞的长发,动作温柔如羽,像是怕极了碰坏她。她反手捉住那截指,不让他走,甚至很坏心的想将他拖进灰雾里陪她,不知是她力量不够,还是他站得太稳,她的奸计失败,他依旧在灰雾外,只有一截手指还在她掌心。

    “你尽可能凝聚心神,吸取闇息,调匀体内流窜的邪气,有助于你早日出来。”他说话的嗓音,好似一曲哄人入睡的摇篮曲,说得轻,说得缓,说得无比细柔。

    好。你要一直在这里陪我。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没有骗她。

    他一直在原地没离开半步,在她看得到的视线范围内。

    偶尔,他会沿着谷豁散步,那头曳地黑发远比衣袍更长,拖行在身后,他不绑不束不剪,任由它去。

    偶尔,他会在飞瀑下净身,她所处的角度太差,最多只能看到脖子以上的部位,其余的,全被灰雾挡光,她很遗憾什么都瞧不清楚。

    但他最多时间还是坐在她身边,噙着淡淡浅浅的笑,聆听她终于能从双唇说出来的言语,轻握她好不容易才能探出灰雾的半截柔荑。

    约莫数月,她左半边的躯体完整凝合。

    随着她修成的日子越近,他脸上笑意明显变多,直到那一日,她才真正发觉他的喜悦。

    “时间到了。”他站在灰雾顶端,如履清潭,右手伸展在她面前,等她从灰雾中反手握住他的大掌,他借力使力,一把将她拉出重重灰色闇息,她赤裸如初生婴娃的身子纤细轻盈,飞进他臂膀间,柔软光亮的黑绸青丝覆盖住两人。

    她抱住他的颈子。她一直好想亲手搂搂他,隔着讨厌的灰雾,害她不能如愿,而他又那般诱人地在她眼前晃荡,根本就在考验她的忍耐力,偏偏“忍耐力”这三字,不包含在助她成形的闇息里,所以,她没有,与生俱来就没有。

    现在她总算如愿。

    原来,他这么高,这么瘦,肩膀却这么宽阔,身上还有股淡淡檀香,味儿好好闻,她深深吸入,觉得熟悉。

    环在她腰际的手臂收得好紧,丰盈雪胸密密贴在他怀中,她感觉到他略略急促的吐纳,更听见奔腾在他经络百骸间的激动。

    “你……好像很开心?”她用猜的,因为他没有放声大笑,也没有抱着她直转圈圈,至少一切该有的欣喜若狂他都没有,可是他和之前她看见的他又很不一样,总是好浅的笑,变得如蜜浓稠;总是好淡的眸,变得炯然炙热。

    “对。”

    他等她,等了太久太久。

    这一盼,何止百年。

    “你是我的谁?为什么会因为我而开心?又为什么一直在这里等我?”她偏着脑袋问。她知道自己是凶兽,从一成形那日就知道,她鼻间吸的,是阴沉气息,嘴里嚼的,是贪婪不仁,她更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她应该没有亲人朋友,天底下也没有任何人会期待凶兽问世,他却守在她身边,为她眉开眼笑。

    他没先回答她,右手轻翻,变出一袭轻柔衣裳,替她着衣。

    她还在等他的答复,他却只专心在替她缠腰带。明明用小法术就能做好的事,他仍亲自动手。

    “水月——”她本想催促他,喊了他的名,柳眉就先皱起来。“你不叫水月,你应该叫……叫……”咦?方才脑中闪过两字,快得她来不及捕捉就一溜烟消逝掉,是哪两字?

    月……

    她正努力压榨着记忆,思绪却被一阵铃铃声打断。

    他手中有串金色铃铛,清脆铃儿被风摇响,他屈膝,让她单足踩在他膝上,缓缓将铃铛系在她脚踝。

    “这是?”

    “你的。”铃铛,确实是她先前戴在踝上那串,他在幕阜国拾回它。

    “我的?”她没印象,她对之前的事,完全没记忆,可是她喜欢这串铃铛,叮叮咚咚的声音真好听,她蹬脚,让它摇得凌乱,她的笑声也随之越发爽朗响亮。他紧盯她轻快灿亮的芙颜,不愿挪开眼,她也看见他在看她,螓首偏着,唇儿咧得更开,细细双臂缠回他颈后。“我的?”

    他听懂的,明白前一个“我的”是铃铛,后一个“我的”,是指他。

    虽然她尾音高扬,带着疑问,眼眸却很清澈。

    “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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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月。

    她的。

    除了名字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但她心里却也没有任何不安。他身上有股慈悲的味道,待她又是无微不至、细腻体贴,教她明白,他说什么也不会伤她丝毫。

    虽然全盘信任他,她对他仍是相当好奇。

    她是凶兽,他却不像是另一只凶兽,不是同类,为何结聚?

    她时常会冒出使坏的念头,驱使她去做些破坏安宁的事,就像血液里鼓噪着邪恶,又或是哪几只不识相的小妖以为她是不小心误闯深山林内的小美人,想欺负她,她的反击非常不留情,谁敢惹她这只新生凶兽,也得有必死的觉悟才行!

    那时的水月,会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淡淡一句“不可以”,她浑身上下的凶焰就会尽数熄灭,不管当时她有多想将招惹她的混蛋撕成肉条,所有恶念皆化为乌有,让她仅用红唇轻啐混蛋逃窜的背影,乖乖挨回他身边,任他以长指梳理她的长发,像安抚一只猫儿般。

    她的坏,他包容,但不放纵。

    有时,他总会不经意喃喃道:你这性子,还真是全然没变。含笑的模样,教她分不出是贬是褒。

    他好似很认识她,她喜爱的食物、惯有的习性、处理事情的缺乏耐心,他全都一清二楚,仿佛他读透过她的心——用他那双漂亮清澄的眼眸。

    她好几回光是瞧着他的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脸红,开始在意起从他眼中看见的她,好看吗?他会喜欢吗?还是他觉得那日在山里遇见的雌虎精长得比她美?

    她开始会思索这些奇奇怪怪的事。

    她开始讨厌自己看起来有点凶凶坏坏的眼神。

    她开始在意他将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长短,若长,她会开心好半天;若短,她就会满天乌云。

    “别胡思乱想。”他一掌轻拍她额心,将她满脑子打转的怪想法打断。

    她咬着桃子的红唇噘高高的,按着额心揉了揉。

    看吧看吧,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像全数明白,不然哪知道她在胡思乱想着她觉得他的唇看起来秀色可餐?

    水月原本凝笑的眸,不着痕迹地挪望天际,唇角淡淡抿着,面对她时却又恢复笑意。

    “我去取水给你喝,别乱跑。”说毕,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干嘛这么麻烦,用这样不就行了?”她一手圈成瓶状,一手以掌心去盛,圈成瓶状的手往前倾,水便淅沥哗啦倒出来。

    这种小法术,连她都会,哪用得着他去取水?

    等会儿他回来,非得笑笑他不可。

    她边喝水,边期待着水月回来,耳边突然听见细细碎碎的交谈,声音很熊小,像在洞穴里,还有回音。

    她弯身寻找声音来源,鼻前先嗅到鼠骚味,循着骚味而去,在一处脑袋大的土洞里发现一群灰色鼠精围着一颗果子,你一口我一口分食着它。

    洞不深,有光线透入,鼠精咀嚼着果肉时,肥软软的臀不住地左右椅,吱吱喳喳声此起彼落。

    她是凶兽,听懂鼠语并非难事,反正等水月回来也等得很无聊,姑且听听它们在喳呼些什么。

    唷,鼠辈还会满嘴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呢。

    “群山之首,曰天山,终年光明无夜,云雾涌生,为撑天之柱,邪气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华草茂盛。有兽焉,羽五彩,啼声亮,其状如鸡,名曰玄凤。灵江出焉,西流注于苍水,其中多珠贝、多蛟龙。神月读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

    “错错错!”连三错,伴随着啧啧有声的鄙夷,一只肥鼠精煞有介事,摇着尖指和长尾巴,两边腮帮子动得飞快。“天山没有神啦!”

    “对!天山没有神!天山没有神!”有其它鼠精附和。

    “怎么没有?!明明就有!”方才念满一长串的瘦鼠精呛声,“群山之首,曰天山,终年光明无夜,云雾涌生,为撑天之柱,邪气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华草茂盛。有兽焉,羽五彩……”它又要重念一次。

    “刚才念过了啦!”其它鼠精群起嘘它。

    “我就快念到重点了啦!”干嘛打断它?蓄胡的腮帮不断颤动,露出雪白的两颗尖牙。“羽五彩,啼声亮,其状如鸡,名曰玄凤。灵江出焉,西流注于苍水,其中多珠贝、多蛟龙。神月读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你们听你们听,有神月读居之,天山有神吧!”它可是有真凭实据的!

    “神月读早就死了!”肥鼠精喊一句。

    “对,神月读早就死了!”其它应声鼠跟一句。

    “天山现在没有神!”

    “对,天山现在没有神!”

    “而且天山也不是终年光明无夜,天山一直在下雨!”

    “对,天山一直在下雨!”

    瘦鼠精挺直腰,站出来。“胡说八道,书上明明就说——”

    肥鼠精一屁股撞过来,将瘦鼠精撞开,吱吱直笑。“神月读死掉了!神月读死掉了!”肥鼠精旋转几圈,又拉起瘦鼠精,学起人类唱曲儿的身段,嗓门尖细地说道:“五百多年前,天山之神突然失去踪影,有人说,天山之神被替凶兽穷奇复仇的浑沌、梼杌、饕餮合力诛杀掉——”

    鼠群里,四只灰鼠跳出来,一只头上戴起乳白色果须演天山之神,一只脑门插两根枯枝演浑沌,一只以泥将脸涂黑扮梼杌,一只嘴里塞满食物,扮的自然是最贪食的凶兽饕餮。三只假凶兽,追打着一只假神,鼠爪鼠尾全派上用场,杀得吱吱作响,假神兵败如山倒,被假浑沌以假角戳中臀,又被假梼杌连踹好几脚,最后一击致命伤由假飨餮高高跃起,再重重压下,撞得假神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手脚抽搐。

    “我们为穷奇报了血海深仇!穷奇呀,你可以瞑目了——”三只假凶兽激昂地拥抱,以告同伴在天之灵,说完,哭得淅沥哗啦,凶兽情谊,教人动容。

    她在洞穴外,看得津津有味。这一群鼠辈的动作表情都相当滑稽夸张,明明演的是血腥厮杀,在她眼中就是场爆笑闹剧。

    “所以天山没有神了!所以天山一直在下雨!”肥鼠精做出最终结论。

    “这是真故事还是假故事呀?挺有趣的。”看戏的她,忍不住插嘴,小洞穴里,十来颗亮晶晶的圆圆鼠眼全瞠大觑她,由惊讶变惊恐。

    吱!吱吱!

    “有人有人有人有人——”

    “被发现了被发现了被发现了——”

    “快逃呀快逃呀快逃呀——”

    一溜烟的,洞穴中的鼠精跑得不见踪影,全钻进她瞧不见的洞穴深处。

    “喂!小老鼠!我还没听过瘾哪!”

    喂!小老鼠!我还没听过瘾哪!喂!小老鼠!我还没听过瘾哪!喂!小老鼠!我还没听过瘾哪……只剩她的声音还不断回荡。

    啐,跑太快了吧!

    那出诛仙戏曲,吊足她的胃口。

    什么天山之神月读,凶兽穷奇、浑沌、梼杌、饕餮,令她产生莫名的兴致,尤其是“月读”两字,好熟哦,怎么好像曾经听过?

    “月读……”细喃在嘴里,有着淡淡的甜,淡淡的苦涩,还有淡淡的揪心?陌生的情愫,排山倒海而来。

    五百年前,被其它凶兽围剿诛灭……

    天山没有神。

    天山一直在下雨。

    月读。

    “这件事儿,不知道月有没有听过?等他回来时,定要问问他,天山无神是真是假,叫他将故事后续说给我听……”她嘀咕着。也许水月会知道,她觉得他好似无所不知,什么都懂。

    说也奇怪,水月去取个水,怎么去那么久?

    迷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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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读双掌轻负于身后,颀长儒雅的身影伫立在奇岩之上,清风吹拂柔软乌丝飞舞,一片黑绸,在脑后如浪腾舞,他合起细长凤眸,感受风势逐渐加大,耳边除了呼啸风声外,还有细微的呼喊。突地,风完全静止,他的发、他的袖,安安分分地落回他的肩、他的臂,引发风势的风神,揖身站在他身后。

    “天尊……”

    “你为何又来?”淡然容颜,并未回头。

    “天尊,您真的不愿再回去吗?”风神寻他许久,借着吹往各地的风,殷勤探访他的下落。

    “这问题,我已经答过无数次。”答案皆只有一个。

    “天尊,请您改变心意——”

    风神仍想劝,他扬手,不让风神说下去。

    “回去吧,别再来了。”他道。

    “天尊!您这样太不值了!您千万年的修为、风骨、道行,全数赔上,弃您最爱的苍生于不顾,失去神格,就只为了一只凶兽,这代价未免太大!”风神不理睬他的阻止,继续说道。

    “你非我,又如何断言不值?”他认为,失去那些能换回她,太值了。

    “我至今仍然不懂,当年天尊为何会变成这模样……是什么原因,让向来平等看待万物的您,会自私的只眷顾一人,甚至为她不惜倾尽仙力,也要助凶兽再度凝形……天山失去您,正在逐渐死亡呀!而您与天山密不可分,这样简直是自取灭亡——”这不单是风神内心的困惑,也是全天界众仙无法理解之事。

    天山之神,月读,从不徇私、不偏颇,淡漠的行径曾受批评,尤其是当凶兽浑沌的力量尽数转移到悬妖身上时,他动手将无辜的悬妖封入净化石一事,妖魔界控诉他的无情,他不为所动,认为遵循天道是唯一正确之路。这样正直之神,却在一夕之间,白发变乌丝;一夕之间,无私变自私;一夕之间,淡情变浓情;一夕之间,天山倾落大雨。

    “这件事,你母须懂。”风神是局外人。

    “天尊——”

    “我已经不再是天尊。”说完,他失去踪影。

    “月读天尊——”

    比风更快的移形速度,让风神即使想追上他,也只能望尘莫及,最后一声呼喊,没入风中,飘送向渺渺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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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夕之间?

    不,那并非短暂一夕光阴所造成的改变。

    太漫长,他从她额心珍珠里看到的一切,真的太漫长了,从她成形时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已经成为她世界中最最重要的存在。

    他掌心握着珍珠,费上数年时间,将她保存在珍珠里的爱恨嗔痴一一细读咀嚼,他不吃不喝不动,一遍又一遍听着珍珠中传来的声音。

    她浓重的情感,一滴不剩地流入他的意识,深深地,敲进心底。

    分离时,他被她所思念着。

    相见时,他被她所迷恋着。

    随时随地,他被她所深爱着。

    她叫着「月读”的嗓音,每一声都刺在他心上,扎得好深,想起自己是如何冷淡的回应她……他竟会恨起自己来。

    他总是背对她。

    他总是不看向她。

    他总是让她跺脚生气。

    他总是让她失望而走。

    他甚至让她在飞散之际,毫不挣扎,放弃抵抗,睁着那对漂亮的眸子,看着他将珍珠取下,珍珠里传来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

    我不会在最后的这个时候,还让你为难,还让你费半分力量制服我,这条命,你要,就拿去吧,它本来就是你所留下的……

    眼泪不受控制地坠落之际,他不得不坦白面对自己的感情,不得不坦白面对自己不想失去她的私心,不得不坦白面对——失去她,他,很痛。

    她对他而言,从来就不只是一颗石、一朵花,他以为她和万物无异,心,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受她牵系与支配。

    他无法将她排除在清明思绪之外,无论如何平心静气,她都会跃入脑中,他无法不想她,无法不去想……

    就连此时短暂的分离,他都想尽快回到她身边。

    他什么都不再眷恋地抛下,现在,他所拥有的,只有她,却比起以前的自己更加富有、满足。

    当月读回到穷奇乘凉的树荫底下,就看见她探头探脑地贴近一处小山洞,脸颊紧贴着地,长发和衣裙全沾上草泥。

    “楔,你在做什么?”楔,是他替她取的新名字,她抗议过,说像在叫小狗小猫,却不被他采纳,仍是这般叫她。

    她听久了也就随他,有一回她暗暗咕哝:“算了,看在你喊起来的声音那么好听,楔就楔”,全被他听见。

    “月,你跑到哪里去取水?好久哦,水呢?”她不爱唤他水月,总觉得那两个字不适合他,喊在嘴里,心里不踏实,仿佛在喊别人的名。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怪异的想法,她自己也不明白。

    “……半路洒光了。”他忘了自己是用取水的借口离开她身边,为的是不让风神出现在她面前,如今空手而回,只能一脸歉意地欺瞒她。

    “哈哈哈哈,哪有妖像你,用这么逊的方式取水。喏,要水我有。”她拉过他的手掌,咕噜咕噜用法术倒出一堆给他。

    “你贴在地上穷忙什么?”他以袖沾水,替她擦拭鼻头及粉颊上的沙土。

    “呀,我在听鼠精唱戏。”本想贴在地上再等等,看它们会不会从洞穴深处跑回来,结果没等到,真失望。“好有趣哦,对了,你听过天山之神吗?”

    他挑眉,很意外从她口中听见那四个字——天山之神。

    “你没听过呀?”她一脸可惜,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原来还是有他不知道的事嘛,嘿嘿,这下换她嚣张了吧。“我说给你听!”她拍拍旁边的圆石,要他快快坐下。

    她将鼠精那一招拿出来献宝,以石头变出一神三凶兽,但她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模样,只由鼠精的扮相来衍生想象。

    “这是天山之神。这是凶兽浑沌、梼杌、饕餮。”她慎重介绍,请掌声鼓励。

    他失笑。

    那颗冒出一头脏兮兮白色干草的小石人,就是他吗?

    她纤指一弹,小石人自己动起来,上演一出让他无言的“群兽殴神记”。

    扮演天山之神的小石人多为戏牺牲,被另外三尊小石人卯起来打,她在一旁替他讲解情节,还生怕他听了觉得无趣,讲得更加手舞足蹈,好似她曾经亲眼见过凶兽打神那一幕,害他也不好打断她的兴致,让那张发光发亮的小脸失去光彩。

    三只凶兽为了穷奇而联手痛打神月读?

    这种事,永远不可能有发生之日。

    凶兽之间,没有“坚贞友情”这四字存在。

    这个故事,荒谬到令人发噱。

    “这位天山之神真惨,放过他吧?”他替自己……不,是替扮演自己的小石人说情。

    “可是鼠精们说,他会被三只凶兽活活打死。”还没演到那里,才打到一半。

    “我听到的故事却不是这样。”

    “咦?”有不同版本吗?

    他衣袖一挥,小石人改换装扮,方才头顶白色干草的小石人不再只是草率模样,它的头发部分变成柔软白丝,带有光泽,五官也较为明显。

    “天山之神,月读,个性……不是很讨人喜欢,曾经有人喊他老古板——”

    老古板,爱说教,满嘴佛曰佛曰。她曾经,嘟嘴顶撞他。

    他取来另一颗石,它有着纤细似女人的腰弧,石面温润光滑如玉,在他施咒之下,石顶冒出最柔细、最乌黑的长长鬈发,石身包裹着小巧红纱,和她此时的打扮好神似,唯一不同的是,小石人额心部位闪着耀眼亮光。

    “石上在发光耶!这是什么?”她好奇地盯着,被那道光亮吸引,又觉得似曾相识。

    “珍珠。”

    “喔。”她继续等着听故事。

    “有个女人,爱上天山之神,她总是爱待在他身旁,即便他的态度冷淡,她也不曾退缩。神的眼,放得太远太宽,没有看见站在身后的她;神的心,容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忘了将她一起放进去;神的无情,伤害了她。”

    她听得专心,看着两尊小石人动作,白发小石人,背对着黑鬈发小石人,理都不理睬她,黑鬈发小石人好有耐心,甜蜜地贴过来,白发小石人马上闪开,害黑鬈发小石人扑空,沮丧的阴影,让额心珍珠也为之失色。

    她皱皱柳眉,心里,有一丝揪紧。

    傻乎乎的黑鬈发小石人,令她难受。

    他没忽视她的表情,他说的这些事,会不会让她忆起往事,他不确定,即使她想起,他也不会逃避她对他的怨怼,若她想起他待她的无情,立刻就转身离开他,只要是她的选择,便好。

    “后来,她因为做了某些事,令天山之神动手将她……消灭。”

    她错愕地转向他。

    “天山之神杀了那个很爱他的女人?”话才问出口,眼前的白发小石人竟然动手将黑鬈发小石人额心的小珍珠取下,黑鬈发小石人瞬间风化,变成千千万万的细砂,她急得嚷嚷起来,伸手挥开白发小石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她喜欢你耶!你这样……你这样……太过分!”

    “它只是石,不是真的天山之神。”他阻止她以肉掌去劈硬石。

    “可是它、它……”她气到话也说不全了。

    “天山之神诛灭了她,她在他眼前化成云烟,消失不见。”

    “他一定一点伤心也没有!”她咬紧粉唇斥骂,一手揪住衣襟,感觉那儿好沉,她盯着原本是黑鬈发小石人的那堆细砂,鼻腔竟酸软起来。

    “那时,确实是。”

    “那时?”

    “他以为,诛灭她是天道,是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事,只是杀她的人由其它神族换成他而已。可是,他发现他错了,他发现自己在想她,他发现自己为了她的既定宿命感到不公平,为什么她必须死,为什么她不能像其它凶兽一样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停顿,时间有些长,长到她开口催促他。

    “然后呢?”

    “然后,他入魔了。”

    “入魔?”

    “他失去了神的一切。神的慈悲为怀,神的一视同仁,神的广爱泽被。”虽非堕入魔道,他的心,却产生心魔,那是不该出现在一位神只内心深处的幽暗。

    “……他活该。”她才不同情呢,比起他说的故事,她比较喜欢鼠精的那个版本,负心汉的下场不用太好!

    “对,他活该。”他同意她的论调,含笑颔首。

    嘴上虽说不同情那位天山之神,心里仍是隐隐有股不舍,她干嘛要为一个没心没肝的神族不舍呀?他这么坏,害黑鬈发小石人死掉!

    “那……入魔的他后来怎么样?”她仍忍不住问。

    “他决定去找回她。”

    “可是他不是诛灭她了吗?”

    “幸好她是凶兽。”他低低自语。

    “什么?”她没听到。

    “我说,那只是一个故事,我也是听来的。”自始至终,他的声音清浅到就像在陈述一个真假未明的谣传,让她全然不知道故事中的主人翁是真有其人,而且还与她有切身相关。

    “哦……”

    只是一个故事。

    可惜,只是一个故事……

    她像个听故事听到快入睡的孩子,挨进他怀里,闷闷的声音好细小,“希望故事的最后,他有找回她……然后对她好一点,不要再让她难受。”

    搁在她肩头的大掌收紧了下。

    “他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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