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边塞相见
五日之后,马车抵达了边塞苍陵关。.
初春未至边塞之地格外的寒冷,天际蒙蒙亮,荒野之间弥漫着雾气。过往的风都与鸿城的不同,又干又冷。
关塞附近有几座城池,城中少有人走动,十分的萧索。
城楼之上有两个城门卫说着闲语。
“秦老这天可真冷,站了这么一会我的两条腿都快没知觉了!”天光未亮,城门卫手中还提着灯笼。
提着灯笼的城门卫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模样憨头憨脑。被他唤作秦老的人,已过了不惑之年,纹路深刻的脸饱经风霜。
秦老见了他笑了起来,“这儿是南国最冷的地方,你以为是在江南皇都!这儿有一坛酒你拿过去暖暖身子!”
说罢,精致少见的白瓷酒坛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城门卫孙阔的手中,他迫不及待地饮了一口,连连咋舌,“好酒!真是好酒,秦老你这样好的酒从哪得来的?”
秦老擦拭着手中的刀剑说道:“是央小将军给我的!可惜啊”
央毅将军常年驻守边疆与他们早已熟悉,没想到央家的公子也来了苦寒荒芜的边疆,那温润俊雅的模样,与边塞之人截然不同的瓷玉般的肤色,都能看出央家公子是个养尊处优的读书人。
既是读书人,怎么会被新帝派来了这里?不是白白让央家公子来受罪吗?
而且见央家公子的模样,像是身体也不太好,边塞条件极差,哪是养生养病的地方。他偶尔见过央家公子几面,都听见他在轻声不停地咳嗽。也不知是不是染了风寒。
央染辰在军中同样调兵遣将,布置阵列,又无贵公子的做派,军中士兵就在私下里称他为央小将军。
“可惜什么?”孙阔将酒坛递还给了秦老。
秦老接过牛饮了一口,才道:“辽国重兵不退,两国交战迫在眉睫。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央小将军身体又不好,就怕他会”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身边的孙阔也沉默不语。两人的眼中都泛着担忧,每一次征战,沙场上尸骨成山都是正常,但他们都不想央小将军身死在这。
说他们没有见识也好,大老粗也罢。他们没有见过像央小将军这样的人物,风姿翩翩,清俊出尘,他们没见过江南的翠竹,碧涛中的莲,只能想到偶尔得见的白玉,央小将军就是一块白玉。
他刚到边塞没有多久,就俘获了城中所有女儿的芳心。奈何央小将军洁身自好得很,边塞姑娘奔放大胆,也没能引来他的一顾。
军营前面不知每日有多少女儿家在乱逛,只想能偶尔见上央小将军一面,她们知小将军身体不好,每日过来都带着家里养的鸡鸭,还有刚下的蛋。不管她们送什么,央小将军都温和以对,什么都没有收下过。
正说着,一架马车缓缓驶近关塞城门前。这一路,苏夕颜换了三匹马,也换了三个车夫,才到了这里。
边塞的天气实在太过寒冷,就算她不想露富,也不得已买了一件狐裘斗篷御寒。
天色还没有大亮,谁会这样早地来这荒无人烟的边塞城池?
站在城楼上的两人都站起了身子,盯着城门下的马车,老秦面颊虽红,眼睛却不醉,摇着手中的酒坛子发出叮当的脆响。
孙阔也觉得不太寻常,亲自下了城门去查看。他的手中提着一阵牛皮缝制的灯笼,就算如此,也被边塞的寒风吹得左摇右晃。
马车只是一架寻常的马车,孙阔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按在自己腰间的刀鞘上。
驾车的车夫操着一口边塞的土腔,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厚棉衣,像是庄稼地里的农汉。.看样子是关塞附近边镇的人
就算这样想,孙阔也不敢放松警惕。
驾车的车夫见到他,从怀里掏出根烟枪干巴巴地吸了几口说道:“官爷,俺们要入关,你就行个方便吧!”
“这么早还没到开城门的时间!”
“俺们是有急事!”驾车的车夫脸上显露出的着急之色,不像是作伪。
里面的小姑娘挺着大肚子,坐了一路的车了过来就是想见自己参军的相公一面,他瞧着小姑娘娇小纤瘦一个人坐马车也没个陪同的人怪可怜的,就没有收她的钱,将她带来了苍陵关。
“这我不能答应。”孙阔拒绝道:“没有通关令牌,我现在不能放你们进去。”
驾车的车夫用烟枪骚着自己的后脑勺,“你这人咋油盐不进呢?俺们像是坏人吗?行个方便都不行!”
老秦将他们的话尽收耳中,也从城楼间走了下来,“我们只是守城的护卫,做不了主,你们想要进去就得有口谕或是令牌,要不然就得等到城门开的时候。”
老秦看了一眼车夫和他身后的马车,心中已有了数,他们不可能有口谕或令牌之类。
就在老秦与孙阔准备转身时,一道浅柔轻悦的嗓音从车帘后响起。没有塞外腔调的铿锵,异常的婉柔软糯,比城中姑娘放声高歌的嗓音都要悦耳,让他们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像是最温和的风,像是最柔细的雨,这样的说话语调,与央小将军有几分相似。
苏夕颜半探着身子将车帘卷起,马车中的女子像是怕冷,白色的狐裘紧拥着自己。狐裘之下是一张白皙精巧的面容,灵秀剔透,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叫人过目难忘。
这样的容貌,一看就来自富贵之地。
而她微微起身之后,外面的人就看清她显怀的小腹,肚中怀着双生子,所以格外的明显。
孙阔盯着她一时之间还不能回过神,苏夕颜微微一笑,“望两位能通融一下,我们并不是坏人,我此次出关是有急事!”
皇宫之中月贵妃失踪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开,她不想给舅舅还有表哥惹上麻烦,所以并未挑明自己的身份。
“不是我们不放你过城门,现在还未到开城门的时间,你不如再等等”老秦回过神之后出声道。
苏夕颜看了一眼天色,等城门打开可能要再登上一个多时辰,边塞滴水成冻,冷得叫人难以忍受。
唇齿微张,就能流溢一阵白雾。
她抬手轻抚过自己的小腹,决定不再等下去!
纤细的手指从袖中拿出一支玉簪递了过去,“不知用此物作为令牌,能否放我出关塞?”
一根通透的羊脂玉簪递到了秦老的手中,他凝视了一眼上面的龙纹,指尖细细摩挲在发簪尾端找到了雕琢的两个字玄月。
捧着玉簪的手陡然剧烈颤抖,处事不惊的秦老大惊失色,慌忙将玉簪还了回去。
“您稍等,我现在就让人开城门放你过去!”秦老的态度变得恭敬又惊惶。
让车夫摸不着头脑,也让孙阔神色讶异。
“那就劳烦了”车帘放下,苏夕颜重新靠在软榻间听着沉重城门打开的声音。
等马车过去之后,秦老依旧盯着那辆缓缓驶远的马车回不过神,他嘴里吐出一团雾气,“怕是要出事了!”
孙阔不解地盯着他,“那是谁的玉簪?”一根玉簪就让活了半载的秦老陡然变色。
秦老将瓷罐中的酒饮尽,“你还是太年轻,知道的事情太少!那个玉簪来历非凡,别说是苍陵关,她拿着这根玉簪想去哪谁敢拦她?”
“那到底是”孙阔的好奇心被他勾起。.
秦老却不肯再说下去只是摇头,“要出大事了!你看这天是不是又有风雪将至?”
马车出了苍陵关,一路往军营的方向行驶而去。
远远的就能听见军营之中震耳欲聋的操练之声。
马车行驶到军营前就被拦了下来,“军营之地,闲人莫进!”
车夫朝身后说道:“小姑娘你不如把你那根玉簪子拿出来再用一下?”
苏夕颜从马车中走出,站在马车旁,“不必了,我有办法进去。劳烦你将我送到了这里,这辆马车就送给你了!”
马车之中她还放了十两银子,是麻烦人家的跑腿费。
“这哪行!”车夫掏出烟枪啪嗒啪嗒地抽着,“我把马车弄走了,你怎么回去?就算你夫君在这,你一个女儿家也不能一直待在军营之中。”
苏夕颜只是一笑没有回答,她来了这儿是要与染辰哥哥同生共死,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再回去!
正在操练新兵的央毅透过拦障往外看了一眼,高大的身形立刻绷紧,目光再也不能移开,直直地望着军营外的那抹身影。
“那是颜儿?”央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在央毅身边的苏锦昭停下了动作,顺着他的眸光看去,“颜儿她怎么会在这?她不是嫁给了六王爷为妃了吗?难道是六王爷待她不好?”
苏锦昭许久没有离开过边塞,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不知央染辰中毒,苏夕颜被新帝强留在宫中的事情,央毅为了不让小辈担心,这些事一直都瞒着他。
央毅负手,什么话都没说疾步朝着苏夕颜走去。苏锦昭也想跟过去,央毅转身看了他一眼,“你留在这继续训练士兵!”
苏锦昭无奈只能留下,自己亲妹妹过来,舅舅怎么挡着不让他去见?苏锦昭没有多想,继续监督着这批新军。
苏夕颜还被拦在军营外面,直到央毅阔步走来,“颜儿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这里?”皇上怎么肯放她出宫,让她一个人来边塞?
见将军过来,拦住苏夕颜的士兵退到了旁边,苏夕颜才得以踏入军营之中。苏夕颜跟在他的身后,分别了不过一个月,舅舅却像是老了许多。
发髻的两鬓都生出了白发,往日挺拔如松的身形也微微变得佝偻,苏夕颜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阵的酸涩苦闷。
两个人行至无人的地方,央毅才转过身深深地望着自己的外甥女,“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一个人来了边塞?这一路多么危险,你又怀着身孕,简直是在胡闹!”
央毅的语气心疼远大于训斥,她留在皇宫之中是贵妃娘娘,总不会有人敢欺负她,她也能安心养胎。这孩子怎么就不远万里地跑来了?
苏夕颜眼底泪光婆娑,“我不放心染辰哥哥舅舅,染辰哥哥他到底怎样了?”
从皇宫到边塞,这一路她已耽搁了将近半个月,染辰哥哥若是身上的毒素未解,那就只剩下半个月的寿命。
想到染辰哥哥要活不下去了,她怎能安心地待在皇宫里面?
央毅沉默了一会说道:“他还好,你不用担心他。”
苏夕颜神色急切,“染辰哥哥身上的毒到底解了没有?”
白月飞霜根本就没有解药,唯一的解毒办法是将他体内的毒逼到一处,由另一个人吸出,毒素吸出之后就能痊愈。而吸出毒素的那人却会中毒,说白就是一命换一命。
央毅这一生坦荡,爱民如子,怎会同意这样的做法!
央毅没有回答她,他不想骗颜儿,却又不忍告诉她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会将你送出军营,在附近的城镇中为你找个地方让你养胎。”央毅岔开了话题。
苏夕颜莹然垂在睫毛间的泪珠从面颊划过,留下一道冰冷的泪痕,“舅舅你不回答我,是因为染辰哥哥身上的毒根本没有解?染辰哥哥再无几日了是不是?”
央染辰是他唯一的儿子,虽从小待他严格,但也是为了让他出人头地。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毫不心疼?
“夕颜你现在有孕,情绪不能太过起伏,其实染辰他还好,并未有想象中的那般严重。”央毅叹了一口气,想要安慰她。
苏夕颜摇头不止,她岂会看不出舅舅是为了稳住她,“染辰哥哥在哪?我要去见他!”
“颜儿,他现在身边有人照顾,你养胎才是”
央毅的话没有说完,苏夕颜就已坚定地再次重复:“舅舅,我要见他,不然我怕是难以活下去”
她忍着泪珠不再落下,双眼却被咸涩的眼泪刺得通红,她微微扬起脸,神色倔强。央毅望着她,又像是看见了当年自己的妹妹。她们骨子里的性格都是一样的,心中决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央毅转过身子,不忍再去看苏夕颜脸上的表情,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凌厉的眸,才能压抑住心中的涩痛烦闷。
“他在营帐中休息,我派人带你过去。但夕颜你要答应我,要保重自己还有肚中的孩子!”舅舅的这番话无异于是给她做心理准备。
苏夕颜的心一瞬被冰渣充斥,无比的冷而空荡,只余下不安担忧。染辰哥哥的情况定然是不好,舅舅才会说这样的话。
苏夕颜将唇角抿得泛白,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她无论怎么哭,都不能让染辰哥哥转危为安。
“舅舅我答应你”苏夕颜的声音轻哑,从涩痛的喉咙间缓缓说出。她举头望着边塞之上萧索灰暗的天穹。她要陪着染辰哥哥,她现在不能出事!
熟悉军营的士兵很快将苏夕颜带到了一顶帐篷外面。
染辰哥哥就在里面,她的两条腿却像是灌满了铅,重重地压在地上无法抬起,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一帐之隔,她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般虚弱
说好不哭,却在一瞬又红了双眼。
有人挑开营帐的帘子出来倒水,看见像是冰雕一样立在营帐前面的身影,那女子微微一惊,她上下打量着苏夕颜。这样精致如画的女子,在边塞极是少见。
下意识地,眼神之中涌现出敌意。
央小将军向来受城中女子欢迎,怕又是不识趣地人跑来打扰小将军养病。那些看守军营的人真是没用,怎么就让人钻了空子跑了进来。
那女子两手叉腰,一张说不上好看的脸高高扬起,用边塞女儿特有的泼辣腔调问道:“你是谁?谁允许你来这的?”
央染辰听见营帐外的说话声,用蒙了一层白翳的眸向营帐外看去。
璀璨温润的眸,已如蒙尘的珍宝再无任何光亮。
“云歌是谁来了?”咳嗽刚止,他的声线嘶哑却依旧柔和。
听到里面碰撞的声音,云歌再也顾不得盯着她慌忙放下帘子跑入帐内,“小将军你好好躺下休息,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我将她打发了就是!”
云歌朝着帘子再看去时,苏夕颜已走了进来。她怔怔地盯着床榻间虚弱的央染辰,喉咙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哽咽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染辰哥哥瘦了,原本白皙的面容而今近乎苍白。面颊上暗青色的血脉都能看得清楚他那双永远温和如四月柔煦的眸,却穿过自己,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像是认不出自己一般。
玉冠下柔软的青丝,从发顶已开始发白。
等到了一月之期,他的青丝就会变为白发,记忆就会被清空变为孩童,最后虚弱而死。而在这一个月内染辰哥哥会受尽痛楚。
“谁让你进来的!”云歌站起挡在央染辰的面前,“你没看见小将军染了重病,你若真心悦他,就不该再来缠着他!”
云歌是城中药商的女儿,一次药商在采药时遇见了群狼,当场就被活活咬死。他们在塞外巡防刚好遇见,就将云歌救了下来。她懂一些药理,生父已死,生母早逝。就将央毅当成了恩人,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执意要守在央染辰的身边照顾他。
她也帮城中的人看过不少病,却查看不出小将军到底得了什么病。就算每日帮他熬草药,也无法阻止他一天天地虚弱下去。
而今小将军越来越少外出,只在营帐之中处理一些公文,他的眼睛渐渐看不到只能朦胧的看见一些虚影。
云歌的这句话,像是刀子深深地捅进苏夕颜的血肉中。是她害染辰哥哥变成了这样,就算自己千里迢迢来见他又有什么用?欠他的太多,根本再也无法还上!
“你不用介意,云歌就是这样直率的性子。你来找我,可有要紧的事情?”央染辰唇边漾起温和的笑容,对谁都是这样的耐心有礼。
只是这笑容有些淡,有些苦涩。他渐渐成了废人,许多事情想要去做却再也做不了。
央染辰等了一会却没有听见那人说话的声音,就侧过清瘦的面容向云歌问道:“她走了吗?”
军营戒备森严绝不会随意放人进来,来找他的人定然不是寻常人。奈何他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只能用耳朵去听。
云歌气恼不悦地盯着帘帐后站着的苏夕颜,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来了就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苏夕颜努力牵起唇角,想要露出笑颜,尽管她已经看出染辰哥哥的眼睛看不到了。
“染辰哥哥”她一声轻唤,努力想要保持平静,却仍是颤抖凝着哭腔。
这一次换做央染辰怔住了,他忽然伸出双手抓住床边的木质拐杖想要站起身子,“颜儿,颜儿是你来了吗?”
云歌从未见过风轻云淡的小将军如此激动,他清俊的面容间露出她陪伴这么多日以来最为灿烂夺目的笑意。
他起身太急差点摔倒,苏夕颜已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将他扶住。这一刻云歌才看清自己是个局外人,无论她为小将军做什么,小将军都没有对她露出过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
看到这样的笑容,她应该感到高兴,却不知为何眼眶一酸。好在边塞的女儿向来敢爱敢恨,她一眼就看出来得这个女子,对小将军而言非比寻常。
“是我!”苏夕颜握紧了他微凉的手心,扶着央染辰重新躺下,她轻声低哑问道:“染辰哥哥你身上的毒没有解掉,你看不见了是吗?”
央染辰消瘦的身子微僵,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背上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唇边的笑意凝固在了唇角,他抬起手拂过苏夕颜的面颊,轻轻地为她擦去眼泪,“傻丫头哭什么吗?我不是还活着吗?”
苏夕颜握紧了他的手,他细长的手指只剩下一层薄皮包裹,握在手心中竟有些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