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决心已定
赵高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了梁儿所在的膳房。
他内心之痛无以复加,却还存着半分可怜的期望,盼着一切还能有逆转的可能。
梁儿正全心看顾着汤锅,忽然听见门口似是来了人,她扭头看去,却对来人大感意外。
“赵大人?你怎在此?”
赵高礼貌一笑,未答反问:
“梁儿姑娘这是在为陛下熬汤?”
“嗯。”
梁儿点头。
赵高微敛了神色,随口一提:
“在下闻着,这汤中似是有很浓的药香。”
“没错,这里面共放有足足八种药材。”
梁儿淡淡答着,却未留心赵高的眼中已然较方才浑浊了许多。
“那日陛下突然晕倒,梁儿姑娘吓坏了吧?”
听得这样一问,她不禁内心一痛,言语间便不禁失了些许分寸:
“是有一些后怕……陛下素来体健,奴婢实在难以想象若是……”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险些失言,及时收住,可赵高却是沿着她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梁儿姑娘体质特殊,而陛下却会同寻常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若是有朝一日,陛下真的先姑娘一步而去,姑娘你……会如何?”
梁儿一怔,既然话已至此,她便也释然,干脆将心中想法直言于他:
“许多年以前,奴婢就已将心给了陛下,无论生命长短,奴婢都会不离不弃。陛下在何处,奴婢便在何处;他死,奴婢亦不会独活。”
听到这些,赵高已然装不下去,跨步上前激动的问道:
“梁儿姑娘为何要如此?须知若非皇后,死后是无法与陛下葬在一处的!既然弃了性命仍然无法相伴,又何必枉死?”
梁儿微滞,未料他反应会如此强烈。
须臾,她水眸轻动,樱唇微启:
“陛下是奴婢的天,天若是塌了,奴婢又如何活下去?更何况依照祖制,宫中受过临幸的女子若无子嗣,在君王死后都是要送去陵墓殉葬的。奴婢的身份刚好在这殉葬之列,自然可以继续守在他的身边。就算意外错过了殉葬的时机,奴婢也可葬在骊山皇陵附近的哪处山丘,只要是能时时望见他的地方便好……”
说到此处,她反而露出了安心的神情,就仿佛为陛下殉葬是令她最欢欣的归宿一般。
“梁儿姑娘……”
望着那副纯洁无暇的容颜,赵高喃喃轻唤,欲言又止,最终也只能无奈离开。
既然梁儿姑娘这里说不通,那就只剩夏无且了……
室内,夏无且正端坐在案前全神贯注奋笔疾书。
“夏大人!”
赵高几乎是破门而入。
“赵大人?何事如此……”
夏无且还未问完,就见他已经转身将门紧闭。
他疾步近前,急切得甚至连礼都忘了施。
“夏大人!陛下之毒……”
夏无且一惊,复而将眼垂下。
看来,陛下已开始实施计划了。
“无解。”
他这看似淡淡的两个字,语气却是隐着诸多慨叹与无奈。
赵高身形一晃,失了理智般抓起他的衣襟恨道:
“世间之大,你没试过又怎知寻不到他法?”
“我怎会没有试过!”
夏无且亦是血气上涌,转瞬便愤然红了双眼。
赵高瞠滞,不自觉的就松了双手。
夏无且身子一软,倒退了半步,广袖微晃,面上苦意可见一斑。
“陛下所中的是当年刺客荆轲匕首上的毒,全然是燕太子计划所为。那燕太子是何许人物?他行事怎会有所疏漏?焠于匕首上的乃是一味专配而出的奇毒,世间根本无解。若非当时陛下仅是在指尖划破了一个小口、中毒尚浅,便定是早已毙命当场。我这些年跟随陛下五次巡游,暗里寻遍了各地的草药和医书,日以继夜的钻研尝试,也才得以帮陛下多延了这些年的命。而如今,已然到了尽头……当真是……无能无力了……”
赵高倍觉揪心,又追了半步继续逼问:
“难道你就这般放弃了?你可知你一直替陛下隐瞒中毒一事,又无法再为陛下解毒延寿,届时陛下突然薨世,你无从解释陛下的死因,便定是死路一条,更甚者,还可能连你的亲族都会受到株连!”
“不是我放弃了,而是真的别无他法!且为臣者,侍得明主,忠君而亡,这便是最好的死法。至于我的亲族,他们多年来都同我一起受到陛下的眷顾,安享我高官厚禄的荫护。既能与我共荣,自也当与我共辱。株连,并无不妥。”
夏无且眸中隐泪,却是坚定不移、九死不悔。
“你!……”
赵高气结,终是紧握了双拳咬牙认道:
“好……好!既然你们一个个都是这般执拗之人,既然事情已经再无转机,那我背起那千古骂名又当何妨?只要能令陛下如愿以偿,只要能……换得她一世安好……”
—————————————
这平原县当真是不大。
梁儿与赵政在此处待了数日,早已将所有可看可玩的全都体验了个遍。
无事可做时,也就只剩下平原津的黄河可以反复一观。
且每次来看,震撼之情都不曾减少。
风物定,人无常。
黄河边上,梁儿几番感慨。
若就这般看着,当真是觉得这波涛奔涌的黄河与两千年后无甚不同。
可实际上,这期间经历了多少朝代更迭?逝去了多少风流人物?又有多少曾感人肺腑的大情小爱被世人逐一遗忘?
太多事,就连史书都记不过来,又有谁能梳理得清呢?
大秦王朝,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节点,纵使是颗耀目的明星,究其时长也不过就是昙花一现,就如赵政的寿命一般,璀璨,却短暂。
人们常说人生路漫漫,可她却从未如此觉得。
在她眼中,每一个鲜活的生命仿佛都是转瞬即逝。任她锥心凄苦、泪水干涸,也别妄想能将任何一人留下……
包括……她的政……
一旁,赵政静静望着面对黄河、痴然立于风中的梁儿。
雪裙出尘,衣袂狂舞。
飞扬的长发如丝如瀑,水润的粉唇吹弹可破,玲珑的明眸就如天下间最贵重的宝石,素雅莹白的肌肤在日光下仿佛快要透明消失了一般。
曾经在泰山之顶,她在他的封禅大典上乘风而舞,好似随时都会登空而去的仙子。
那一刻他心生恐惧,害怕她会真的就这样顺势离他而去,再不回来。
故而他对她提了要求,从此不可再在室外舞蹈,他不想再看到在大风之中翩然起舞的她,不想给出任何放她离开的机会。
可今日,他却分外希望她能就此离去,安好永世,纵使留恋,也不要回头……
“梁儿,可否在此为我舞上一曲?”
他柔声开口。
梁儿微怔。
“可是此处风大,与彼时的泰山多有相似……你不是说过……”
他凤眸一弯,温和而笑:
“彼时封禅,在场的人太多。我其实就是小气,不想让别人看到你曼妙旷世的舞姿罢了。而今这里除了你我并无他人近前,我想看。”
“好。”
梁儿笑容婉婉,微敛了头自袖袋之中取出赤玉箫来。
箫声起时,如鸣佩环,洋洋盈耳,而那细软婀娜的腰肢也同时款款而动,随音轻摆。
慢移疾转间,少女迎风飞舞,和着鸣箫,衣带飘飘,青丝洒洒。
柳腰轻,指削葱,
舞转回雪袖,箫思敛玉容。
有如芙蕖盛放,清雅灵动,若虚若幻……若影……若梦……
“政!”
梁儿余光见赵政身形不稳,连忙止了箫舞,飞奔过去以自己的身体将他撑住。
赵政脸色苍白,额冒虚汗。
“梁儿……我突感不适……我……”
他似是犯呕,颤抖着以手掩口。
梁儿双眼大瞠,满盈泪意惊恐的看向他的那只手。
那分明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