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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九点多,左桀从楼上走下来,点了一杯绿茶,就坐在店门口的白色塑胶椅上。

    “怡芬还没来?”他问许树茵。

    “嗯,今天小尧生日,温姊打电话来说小尧喜欢坐摩天轮,她让他多坐几次,会晚一点过来。”

    “喔……”他应了声,点起一根烟,转头朝外喷出白色烟雾。

    许树茵一边清洗煮茶锅具,一边悄悄地打量他。

    此时的他,跟前天见到的他又不大一样。

    冷冷的,一个人静静地吞云吐雾,像世界与他无关似地淡漠,害得她想跟他聊几句却又不敢打扰这份宁静。

    “你上次说——”

    哐啷——

    由于左桀突然转过头跟许树茵说话,她来不及收回注视的眼,一时紧张得将手上的锅子打翻了。

    “噗……笨手笨脚的。”左桀笑了,又是那个很好亲近、很阳光的大男孩。

    “哪有……我很俐落的……”许树茵拾起锅子,又重新洗过一遍,微微抗议。

    “你说你帮忙采茶,去哪里采茶?”

    “阿里山,我们家是种茶的,在嘉义石桌。”

    “so……这绿茶你泡的?”

    “嗯。”

    “比怡芬泡的好喝。”他朝她眨眨眼。“不过别告诉她,她会翻脸。”

    “真的?”她很开心,开心他喜欢她泡的茶。

    “还在念书?”

    “嗯……念服装设计。”他一问,她一答。

    “看不出来。”她不怎么打扮,没化妆,将直发往后梳,束了个包包,上半身是一件略有腰身的粉绿色短袖衬衫,下面……“你走出来我看看。”

    她听话地从餐台后方走出来。

    “你的腿还满细长的。”牛仔短裙,不过,不够短。

    被他这样盯着光洁的腿,令她一阵紧张,很快又缩回店里。

    “你……全身都这么黑?”他眼里带着笑。

    “肚子是白的。”

    她好老实,老实到左桀忍不住大笑,被烟呛到。“咳……咳……”

    她很快冲出来,拍他的背。“你不要紧吧?喝茶,喝口茶——”

    他握住她左手,仰脸看她,眼中因呛到而闪着水光。“为了证实,我看一下你的肚子。”

    他的眼睛细细亮亮的,很深很深的黑,会攫夺人心似的,被他这么一瞅,她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了。

    “不行——”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许树茵捣着肚子,像怕被他看透似的,两手覆得严严密密。

    “小气。”他吸了口茶,没勉强她。本来,也就只是逗她而已。

    “这个真的不行……”她反倒像辜负了他的好意,语气很弱,很抱歉。

    “你说你二十一岁还是二十二?”他又燃起一根烟,眯着眼问她。

    “二十二。”

    “没遇过坏人吧?”他身处的环境复杂,除了阿达,没见过像她这么“好骗”的女孩。

    “不知道……好像没有。”

    “唔……”他喷出一口烟。“那要小心,你眼前刚好就有个坏人。”

    “你吗?可是……我觉得你是好人。”她想起阿达说的话,还有他给她的感觉,因此认定。

    “坏人不会在这里刻字。”他抬起手戳她的额头。

    许树茵愣住了,他指尖的触感停留在她的额头,不痛,却像被电电到了,连带着心脏也大力地跳了一下。

    她应该回去继续整理店面,可是她的脚被黏住了,她的人被吸住了,动弹不得。

    “叔叔——叔叔——”一个童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是温怡芬带着小尧回来。

    小尧踩着还不大稳的步伐奔到左桀身旁,抬高双手,要他抱抱。

    “叫哥哥,不然不抱。”他沉着脸,装出凶恶的表情。

    “叔叔!”小尧再叫一次。

    “你这个小恶魔……比我还倔。”左桀咬牙说,还是将小尧抱到腿上,抬起头问温怡芬。“你都怎么教他的,为什么到现在还叫我叔叔?”

    “孝子很真,怪你自己看起来太‘臭老’。”温怡芬微笑道,望着腻在左桀身上,展示新玩具的小尧。

    许树茵也注视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她更加确定,爱孩子的男人,一定是好人。

    “树茵,一起吃蛋糕,今天是小尧的生日,也是阿桀的生日。”

    “咦……同一天?好巧。”

    “是啊,就是这么巧,两年多前还是阿桀送我到医院生产的,比预产期早了两个星期,把我吓坏了,第一次生孩子,只知道哭,什么都忘了。”

    “嗯……”许树茵又望向左桀,一种暖暖的、甜甜的感觉自心底流过。

    “喏,给你的生日礼物。”左桀从口袋里拿出一颗金元宝,放到小尧手上。

    “欸——就跟你说别送礼了……”温怡芬忙着要还给他。

    “啰嗦,给小尧玩的,又不是给你。”他舍开她的手。

    “哪有人送金元宝给孩子玩的。”温怡芬皱起秀眉。

    “懒得挑礼物,就在大马路上那间银楼买了,省事。”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温怡芬沉默了,她了解这是左桀不愿承认的温柔。

    两年多前,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后才发现已经怀了小尧,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要付店租、要付沉重的房屋贷款以及孩子的保母费、生活费,虽然店里收入稳定,经济上还是紧得让人喘不过气。

    左桀总是这样默默地帮她,她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那份感激……还有掺杂着的感情……

    “我也有礼物送给小尧喔!”许树茵从身后拿出一个印着小熊的包装袋,用缎带松松地束着袋口,放到孩子怀里,“小尧,你拉这一条线。”

    小尧照着她的引导,细嫩的小手将缎带拉开。

    “锵锵——”许树茵自己配音效,将袋里的礼物拿出来。

    “哇C可爱的围兜兜。”温怡芬笑了,将粉蓝色绣着小熊的长袖围兜兜套到小尧身上。“这样我就不必老是担心他吃得全身都是,树茵,谢谢你。”

    “谢谢姊姊……”童稚的声音,软软黏黏的,听得心都暖和了起来。

    “没什么啦!我自己做的,没花什么钱。”

    “唔……脸红了。”左桀盯着许树茵瞧。“这么黑也能看出脸红,那就真的很红了。”

    “喂——”许树茵尴尬地往他肩上一拍,撇过脸不让他看。

    “那我的礼物咧?”左桀问。

    “啊……我不知道今天也是你的生日……所以没准备……”

    “那看一次肚子。”

    “不行——”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赶紧又把手盖在肚子上。

    在这一笑一闹,无形中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这气氛……好快乐。

    “我来切蛋糕。”温怡芬不去看他们之间无忧的嬉笑,将桌上的蛋糕盒打开。“阿达呢?叫他一起来吃蛋糕。”

    “去上班了。”提到阿达,左桀脸上的表情特别柔和。

    “上班?”温怡芬很惊讶。阿达的脑筋不太好,又瘦弱,高中念一年就辍学了,平常只能找些临时工做。

    “我们常去吃宵夜的那个面摊老板让他去帮忙洗碗,他今天可开心了,说要去上班,还说领到薪水要请我吃面。”左桀轻轻地笑。

    “你帮他找的?”温怡芬问。她猜,连薪水也是左桀付的。

    “小尧,吃蛋糕喽——”左桀没回答她的问题,低头问小尧。“告诉哥哥,过完生日,你几岁了?”

    “三岁——”小尧嘴里说三岁,手指还是比两根。

    “要比三。”许树茵蹲下来,教小尧正确比法,眼角瞥见左桀那俊俏的脸,只觉耳根发烫,八成又脸红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

    许树茵的生活因为左桀的出现变得有趣许多,即使学校、工作两头烧,难得休假的时间还要搭长途火车回嘉义以免双亲生疑,整个人像陀螺转个不停,但是,内心是愉悦的。

    她期待左桀三不五时经过摊位,买杯茶,跟她哈啦两句,虽然他吊儿郎当的不正经话老是害她又窘又紧张,她还是喜欢他的笑容、他的眼睛。

    “绿茶一杯——”他总是人还在阶梯上,声音就先从后方传到店里。

    “喔——”许树茵也总是很认真、很大声地回应他。

    她低头温吞地拿出杯子,舀一匙糖水,加入冰块,再冲入热茶,心脏扑扑跳着,知道他很快就会走过来。

    “小煤炭,什么时候跟我约会?”他来到店门口,斜靠着餐台,抽出一根黑色吸管,等待他的饮料。

    “没时间……白天要上课,下班还要赶学校作业。”她的巧克力肤色慢慢变淡,淡成一种健康的金黄胚芽色,不过,左桀还是一直叫她“小煤炭”。

    “跷课啊,不然叫怡芬放你假。”

    “放假要回家……”虽然知道他的“约会”只是随口逗她,她还是会心跳加速,老实交代不能答应他的原因,语气中带着浓厚的惋惜。

    “唔……”他接过杯子,插入吸管,把零钱摆在台面上。“走喽!”

    果然,没有一次是认真的,只是等饮料时瞎聊。

    望着他的背影,许树茵轻轻地叹口气,今天的交集……就这样结束了。

    他晚上只要一出门,直到她下班,都不会再遇见他。

    她知道他没有工作,自嘲游手好闲、混吃等死,但是,他又很忙,朋友很多,睡醒了就出门。

    即使他的生活看来是那样的颓废、漫无目的,她还是偷偷地喜欢上他了。

    “咦……怎么又回来了?”她看见左桀才走到大马路边又折回来,在他身后跟着一辆黑色宾士车驶进巷子。

    “忘了带什么吗?”左桀经过面前时,许树茵问他,但是,他像没听见,漠然地走向后门。

    黑色轿车就停在店门口不远处,接着,从车上下来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也走向后门,似乎,还上了楼梯。

    许树茵很纳闷,来这里打工快一个月了,没见过这样的人来找左桀。

    她不禁抬头望向天花板,觉得他像个谜,就连温怡芬似乎也不大了解他的过去。

    左桀步上铁梯,打开门,后方跟着的妇人随他进入房间。

    “什么事?”他背对着妇人,低头点了根烟。

    “你爸想见你。”这妇人是左桀父亲的元配崔宛慈,因为无法生育,才勉强接受丈夫“认领”左桀,给了左桀的生母一笔钱,立下切结书,不得再与她丈夫有任何瓜葛,也不准探望孩子。

    不过,左桀的母亲是那种傻大姊性格,想见孩子还是会跑到学校去找他,要儿子跷课陪她到校门口吃碗判冰,管他什么狗屁切结书,他们母子一直都有联络。

    “想见就叫他来啊!”左桀嗤笑了声,转过身面对崔宛慈。“你不是不准我踩进你们家那间豪宅?”

    “他住院了,在台大。”

    左桀手上的烟顿了顿,随即走向窗边,吐了口烟。“喔,还没死吧?”

    “你——你这个畜牲——”崔宛慈怒斥。“也不想想谁把你养得这么大,你现在居然咒他死,你有没有一点良心,要不是我,你——”

    “什么病?”左桀冷冷地问了句,不想再听她说“如果不是她好心,他现在还跟他的妓女妈妈过着低贱的生活”的那一套。

    崔宛慈倏然停嘴,说了也是白说,低贱女人生出来的孩子,跟畜牲没两样,听不懂人话。

    “肝硬化……已经是末期了……”提到丈夫的病,她的声音明显颤抖,毕竟做了三十几年的夫妻,丈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一个女人,膝下无子,未来还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欺压,那时,就再没有人替她出气了。

    “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你……算了!”崔宛慈本想马上载他到医院,但是,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她决定放弃。

    老实说,她有点怕他,这个孩子很怪异,两岁时接他回来,安排他住到郊区的一间公寓里,请了个保母带他,保母说他从来不哭。

    国中时,左桀变得很叛逆,每次崔宛慈到学校、警局带他回来,拿起棍子往他身上打,他总是站得直挺挺地任她打,死死地盯着她的眼,一声不吭。

    后来,她收敛了,只是嘴上念念,她怕左桀有天会杀了她。

    她挟紧皮包,扭身走下楼梯,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一辈子都不必跟他碰面。

    崔宛慈离开后,左桀关上屋里的灯,坐在墙边,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抽。

    他爸?

    黑暗中,他咧开嘴角,国小毕业后,他就没再叫过左康生爸爸。

    若是跟崔宛慈比起来,左康生对他算不错了,供他吃住,每个月汇十万元给他花用,补偿他因为忙而无法尽到父亲的责任,不过,也因为对自已的妻子有着愧疚,默许崔宛慈暗地里恶言、棍棒侍候他。

    除了会赚钱之外,左康生是个失败的丈夫、失职的父亲,一个令所有人都痛苦的始作俑者。

    手指伸进烟盒里掏了掏,没烟了。

    他将纸盒捏扁,扔向墙角,起身走向一楼。

    “阿桀——”温怡芬唤住他。

    刚听许树茵提到的那辆黑色宾士车和贵妇,温怡芬猜想是左桀的家人,她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只知道他跟家里的人闹得很僵,每次那辆宾士车出现,左桀的心情就会变得很糟。

    左桀停下脚步,挑眉问:“什么事?”

    “你……还好吧?”温怡芬谨慎地问。

    “什么好不好?”他佯装不懂她的问题,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小煤炭,下班喽,走,唱歌去。”

    许树茵也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

    “没关系……你们去,店我来收。”温怡芬因左桀明显地拒绝她的关心而有些落寞,硬扯出微笑,让许树茵提早下班。

    “可是……”许橱茵接过温怡芬塞到镶里的包包,又被推出店门口,可是……她要参赛的设计图还没……

    “走吧!两个小时后放你回去赶作业。”左桀大手往她肩上一揽,刚好一百六十公分的她在他臂弯里像只被老鹰叼住的小鸟,只得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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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TV包厢里,左桀根本不唱歌,将两支麦克风都塞给许树茵,自己一迳地闷着头喝酒。

    “点歌啊!”他将遥控器、歌本全都推到她面前。

    许树茵再怎么粗线条也知道他心情不好。

    她不敢问,知道他也不会告诉她,他像是那种什么事都往心里藏,包得密不透风,可以接近他的人,但走不进他的心。

    她无意识地翻着歌本,一页翻过一页,一页又翻过一页。

    “找不到想唱的歌?”左桀移到她身畔,也盯着歌本。

    “没有山歌……”她没精打采地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开心一点。

    “啊?”他以为自己听错。

    “采茶姑娘都嘛要唱山歌。”她随口胡诌。

    “哈哈——”他被她的无厘头给弄笑了。“唱阿妹的‘站在高岗上’啊!”

    “你确定想听?阿妹的KEY我唱起来会像杀猪的喔!”他终于笑了。

    “我尽量忍耐。”

    “好吧!既然来宾那么热切地希望我唱,我就勉强献唱一首。”她找到号码,拿起遥控器输入。

    只要他开心,她是可以不顾形象的,反正,在家里,她也是负责扮开心果的,朋友说她有天生的喜感,意思是,她整个人很好笑就是。

    歌曲播出,许树茵拿着麦克风站起来,对左桀说:“来宾请先掌声鼓励——”

    说完,她自己也拚命鼓掌助阵。

    “哈哈——”左桀一边大笑,一边鼓掌,这小煤炭原来这么会耍宝。

    “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呀!巍巍耸起像屏障呀喂——摇铃,摇铃!”她将摆在桌边的摇铃递给他,要他打拍子。

    “青青的山岭穿云霄呀!白云片片天苍苍呀喂——还要合音——”

    她唱得很忙,左桀也很忙,忙着配合她宛如巨星登台的各种要求。

    她POSE很多,一会儿仰首望向天花板,一会儿超低音低到要蹲下来,不时还伴着很“耸”的土风舞,内心却哀鸣着,真的形象全无了啦!

    唱到最后一句时。“我俩相爱在高岗——来喽,高潮来喽……”她预告。“在——高——岗——”咚!尾音失败,严重破音,许树茵摆出跌跤的样子。

    “好啊!”左桀够意思,很捧场,站起来用力鼓掌叫好。

    “献丑、献丑……”许树茵弯身致谢,在喜欢的人面前如此耍宝,内心其实紧张得都快吐出来了。

    坐回沙发后,她将歌本推到左桀面前。“一人一首,换你唱。”

    “你点啊,点什么我唱什么。”他的心情确实因为许树茵的牺牲演出而转好。

    “唷,这么臭屁,那我点杨培安的,也让你破音。”她嘟起嘴巴找歌,心情不好时就是要靠鬼吼鬼叫来抒发。

    “随便。”

    音乐自音箱流泻而出,左桀将烟按熄,拿起麦克风。

    许树茵没想到左桀的歌声这么好,好到她为他疯狂,忘情地拚命鼓掌,忘情地叫:“安可——安可——”

    “难得来宾的叔叔也来了,那我就再‘沙毕思’一首。”他拿起遥控器输入几个数字。

    “咯咯……咯咯……你这个‘菜英文’,我叔叔哪有来!”许树茵的独门笑声又出现。

    两个人在包厢唱歌,也能唱到疯掉,这是左桀始料未及,他望着许树茵笑得前俯后仰的模样,唇角绽出一抹打自内心而来的笑容。

    有她,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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