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灭
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从宫殿高檐上隐没的时候,隔着一道薄薄的纱帘,我只能看到对面那张雕花梨木椅,手里的白玉茶盏凝视许久端起来又放下。
夜深露重,连脚上的罗袜也泛出了几分寒意,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冰凉漆黑的夜仿佛无边无际,只有这样我才能冷静下来想一想,我会什么会在这里?而我爱的究竟又是谁?
我是阮家的三小姐,是劳役局里洗恭桶的奴婢,是伊尔根觉罗?玉玦,还是大清国的皇后……
我只是一个女子,一个为求上位不择手段的女子。
而我爱的又是谁?
是端坐在龙椅上的九五至尊,还是那个叫陆丛勉的平凡男子,所幸的是他们都是爱我的,而我却不能爱他们。
那一年,大雪纷飞。
屋檐下的冰结了一树一树的,空气都冻结了起来,冷的仿佛到了世界尽头。
娘说,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来年一定是个丰收年,院中的海棠也会开好的。我不在意是不是个丰收年,让我欢喜的是海棠花会开得好。
然而,娘并没有看到来年的海棠花。
我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株西府海棠,从我出生到现在一直生长着,爹娘大概是希望我像这海棠花一样美丽,便取名为棠如,珍若掌上明珠。
那一年,我十岁,京城建安街阮府的牌匾依旧挂在门上,我是阮家的三小姐,爹阮至周是当朝礼部尚书,家境殷实,因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爹娘自然疼爱,我已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二哥牵着我的手挤在攒动的人流中,人声鼎沸的大街上看着什么都稀奇热闹,爹管我较严,从来不准许我出门,女儿家的在府里女红、读书什么的是不能少的。
二哥性子素来胆大,拉着我从府中的后门窜了出来,天真的我痴痴的笑着,觉得二哥是世界上最勇敢的男子,躲在他的臂弯中是世间最温暖的事。
“二哥,我想吃冰糖葫芦。”我眨着长而翘的睫毛不好意思的指着道。
二哥微微一怔,拧了一把我的脸蛋,笑着道:“小丫头,吃多了牙会疼的,不过今日二哥特地准许你吃。”
随手从兜里掏出了两个铜板,一串黏糊糊的冰糖葫芦拿在了手中,我轻轻的咬了一口,又酸又甜,觉得味道好极了,以至于在数年后的我一直怀念当年那根糖葫芦的味道。
我缩在衣领后张望着四周,在人声鼎沸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一张张陌生而又冷漠的脸,我拉紧了二哥的手,二哥则被前方卖艺之人所吸引。
二哥欢喜的牵着我的手走了过去,那一张张涂着油彩的脸庞咿呀的唱腔,满场转圈,八面威风,一抹脸便大叫一声,众人也跟着叫好,忽的想起来这便是爹常说的下九流的杂耍。
我呆呆的看着,低头却发现手上的冰糖葫芦没有了,心生疑惑,原来自己看的出神,不知被何人摸了去,一个转身便撞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睛,俊秀的眉眼间透着一股书香气息,一身青色的衣衫,年纪倒是和我相仿,而我只注意到了他手上那串冰糖葫芦。
“这是我的!”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夺过,将他愣在了原地。
足足呆了一会儿他含笑道:“怎么会是你的,难不成他上面写了你的名字。”
“我刚才还拿着,怎么会就不见了呢,就是你拿的。”我像得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一样护着糖葫芦,稚嫩的我是如此的倔强。
他伸手从我手上夺过,嘴角一抹笑意:“你说是你的,我说是我的。”
原本只是一个糖葫芦,两个孝像前世的仇人一样争夺着,我怒极拉过他过他的手臂想也不想的咬了下去,我会这样,记得大哥二哥打架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互相的咬着。
他愣了愣神才发出了一声闷哼,我依旧是不依不饶,惊动了身边的二哥,二哥大惊的将我托开,二哥不免呵斥道:“小丫头怎么这么霸道了呢?难不成你们俩是宿世的仇人不成。”
年少的我不知什么是宿世,偶然间想起来这事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冥冥中早有注定。
二哥指着地上道:“棠如,这不是你的糖葫芦吗?”
我顺着二哥的手指看过去之后果然在了地上,不知何人将它踩的面目全非,我霎时脸红到了脖子,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他捂着已经见了血迹的牙齿印笑着道:“这恐怕是要留个疤了,回头被娘看到了会挨骂的。”
我们俩相视一笑,他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了我,“这个就送给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接过糖葫芦,正欲开口,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丁管家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了二哥的跟前,来不及将脸上的汗水加泪水擦掉就开口道:“二少爷,可找到你们,快回府里吧,出事了,老爷已经被抓走了!”
年幼的我不知利害,二哥身体猛地一颤,紧紧的拉着我的手在疾步的走了起来,越走越快,最后直接跑了起来。
“我的糖葫芦……”慌忙之中掉落了下来,二哥的紧张根本不允许我去捡,我呆呆的回头看着它滚在了地上,落满了尘埃。
府门前多了一排排官兵,冰冷的甲胄看着格外的刺眼,我的心底忽的一凉,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跪了一地的家仆被狠狠的按着,二哥刚进门便被门口的官兵将刀架在了脖子上,二哥慌忙的将我护在了怀里,官兵拖着胳膊将我从二哥的怀里死命的拉开,从门口一直拖到了院子里。
我惊恐的眼泪已经溢满了眼眶,我害怕的不是自己,而是从屋里被拖出来的爹和大哥,他们的身后是一箱箱的东西,当枷锁落在他们身上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个家已经四分五裂了。
那翻箱倒柜一张张凶狠的脸,我永世难忘。
爹声泪俱下:“我阮家完了,毁于一旦呀.....”
二哥用嘶哑的嗓音对我吼道: “ 快回去,棠儿,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我们的娘!”我猛地点了点头,眼泪落满了衣裳。
撕扯着衣服将我拉近了屋子里,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丫鬟扶风哽咽的道:“小姐,咱们可能永琰见不到老爷和少爷们了。”
我和娘及几个近身下人被关在了一个房间里,被告知爹因为一起贪污案被牵连,全家抄斩,因当今圣上仁慈,未满十四岁的幼子及妻女家眷剥去籍贯,没入宫中为奴。
娘亲不懂朝政,只知道抱着我没日没夜的哭,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我抚摸着娘满是泪痕的面孔,想起了娘往日给我梳头时的样子。
那时的我只是痴痴的笑着,镜子里的娘亲是那样美,青丝发髻,只简单的几个翠玉点缀,更加显得妩媚动人,我只认为娘亲是世间最美丽的女人。
府上的人都说我跟娘亲长的像,自小就是美人胚子,将来一定会是倾国倾城。
纵使有倾国倾城貌又如何,我多年以后是那么的恨自己这张脸。
没几日,爹和两位兄长在菜市口被处斩,全家上下一共是十一口人,对不相干的人来说只是一个具体的数字,对我和娘亲来说,是失去至亲的切肤之痛。
我们这些被关着的人将被送进宫为最下等的奴役。听到了爹和兄长的消息,我犹如五雷轰顶,关在黑屋子里人哭做了一团,或是为了爹和兄长,亦或是为了自己。
娘反倒安静了下来,擦干了我的眼泪:“棠如,我的女儿,记住,以后不管如何,娘不能保护你了,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好好活着,只要你能活着娘就高兴。”
我安静的看着娘,这几日就像做梦一般,我多希望此刻可以醒来,发现这只是一个梦,我的爹和兄长还在,睁开眼睛能看见娘亲在那温柔的看着我,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搂着娘亲,眼泪瞬间下来了说道:“娘亲,没关系,你还有我,你还有棠如陪着你。
娘亲说:“进了宫,不比在家里,要学会隐忍,事事让人,切记不可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得罪了人,你只可安心做好你本分就好,闲事莫理,我相信我的女儿也绝非池中之物,一定会苦尽甘来。”
我还没来的来的及说话,娘亲说了一句:“老爷,孩子,我来找你们了,”就一头撞在了墙上,我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一幕。
娘亲绝美的脸上都是嫣红的血,嫣红的血浸湿了房里的地砖,我忽的想起了院子里爹栽种的几棵西府海棠树,开花的时候就是这个颜色。
“娘亲,娘亲,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娘亲......”我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椅着娘亲还是温暖的身体,紧紧抱着,我害怕这种感觉。
我已经不会哭了,接二连三的失去至亲,我流干了毕生的眼泪,官兵从我手里夺走了娘亲的尸体,看着士兵拖着娘亲的尸体走了,我攥紧了拳头,将手指甲深深掐入肉里。
那一扇扇门被白色封条封住了,封住的不止是宅门,还有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纯真,我的思念。落满了尘埃怕是没人管了,如此的灭顶之灾,让我一无所有。
我已不记得我们那天是怎么被送宫,随我一起来的还有我的丫鬟扶风,比我年长两岁,五岁就进了府里,跟随我一起长大,感情深厚。
扶风紧紧握着我的手坚定的看着我:“小姐,如今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
我亦紧紧握住她的手,就像是我所有依靠。
几个太监将我们领到一位孙公公面前,孙公公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将我们带到了堆积如山的恭桶前。
孙公公晃着身体悠闲的指着恭桶,“来了这里,自然得守我们这的规矩,甭管以前是什么王孙贵族,千金小姐,到了这里什么都不是,只管做好自己的活,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
孙公公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原地呆住的扶风和呕吐不止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