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男孩
第二天的早上,我们在酒店大厅吃早饭,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面是一个游泳池,碧蓝的一池水,酽酽的、滟滟的水波,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蓝色,就连窗玻璃都如同框了一面湖,大清早的,已经有个人在里头游泳,隐隐听得“嘣”地一声响,那人已跳到水里,白色的水花四溅开来,那人游过去了,在水面上留下一片一片的涟漪,一边连绵向前,一边也消失不见了,只到那人再由回来。
文慧的心情大概有所好转,脸上的哀愁神色少了几分,好看了几分,只是脸上的肉还是太薄,骨头似乎要凸出来,瘦骨嶙峋的,让人觉得心疼,我说:
“这两年,你瘦太多了,全变了个人似的。”
文慧笑着说:
“你自己说的,人都是会变的,容许你变,就不容许我变?”
我说:
“可以可以,文大小姐想怎么变就怎么变,那是你的权利,”过了一会,又说,“你今年大四了吧,马上要毕业了,毕业有什么打算?”
文慧把头偏向窗子,游泳池里现在又多了一个人,水面热闹了不少。
文慧望着游泳池说:
“是啊,转眼大四了,我妹妹都大二了,时间太快了,能有什么打算,毕业,找工作,找个男人,结婚,你说呢,一个女人的宿命不就是这些吗?”
文慧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然而我觉得她直问到我脸上来了,这话听得我有几分生气,我说:
“你还需要找男人吗,现在的那个呢?”
文慧转过头来,眼睛直瞪着我的眼睛,仿佛要跳进我的眼睛里去,过了一会,她笑了,然而那笑容有几分凄惨,她说:
“刘治,我跟你说,我绝不会和他结婚的。”
我垂下头去,沉吟半响,终于说:
“那么,文慧,我等你吧,我愿意等你,一年,两年,十年,我都愿意等你,你跟我结婚吧,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幸福。”
我能听见我声音里的颤抖,一索一索的,但我知道我是坚定的。
我抬起头来,用两只眼睛看住了文慧,似乎心怕她要逃走一样——我要她的一个答复。
然而她没有回话,一脸的惊疑与害怕,不加防备的遇到突发事情的惊疑与害怕,好像走路的时候,冷不丁碰到一个坑,没有注意到,踩空了。
我也害怕起来,敲了别人的门,没有人开门,伏在门上听,里面却热热闹闹的,只不知道是人是鬼,不知道主人是否也在其中。
到后来,文慧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一边哭一边说:
“你真傻,你真傻。”
这就算她回答过了吧。
我刚才的话被她一句“你真傻”给打发了,又如同是我的话自己长了翅膀,飞去了。
一会我叫了酒店的车送我们去S校。
一路上文慧不说话,手肘撑在车玻璃窗上,手掌托住腮帮子,两只眼睛望着车窗外面倒退的各种物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瞪着看了她半天,希冀她能觉察到我的存在,然而她始终没有回过头来,我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道:
“这一次分离,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再见。”
文慧依旧望着车窗子外头出神,过了好大一会才转过头来,似乎才想起我刚才的话来,眼睛里装着一汪清水,睫毛闪动,歪着头笑着说:
“总还会见的,我欠你那么多,得用很长的时间去还。”
我说:
“你说的是钱,还是感情?”
她说:
“都有!”
我听了,有点满足和欣慰,旋儿又有几分茫然。
我们的车在学校门口停下来。
刚下车,文慧的脸色就不对了,身子也跟着不住发颤,她的眼睛朝着离校门不远的一方地看去,我也看过去,那里停了一辆奥迪车,车头朝着我们。
我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车里钻出一个男生来,高瘦的,头发有点凌乱,眼睛也似乎有点浮肿,像是没睡好,但脸蛋是漂亮的,见了我和文慧,径直走过来。
我看他的眼神,并没有善意,文慧见了,有意朝前走了两步,似乎要有意避开了我,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到了文慧的跟前。
“你怎么来了。”文慧的语气里显然有几分害怕,但也有几分关切。
男孩没有说话,拉起文慧的手,又用他的浮肿的大眼睛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一种警告。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拉起文慧到了他的车边,他这一切动作,在我看来,轻车熟路,像是久练了的。
我怔怔地站着,脑子一片茫然,像是一个局外人。
可我没想到,这时候,男孩的轻车熟路发生了意外。
文慧到了车门口,突然挣脱了他的手,气愤愤地朝已经在车里的他说了句什么,然后朝我跑过来。
他紧跟着从从车里钻出来,那时候文慧已经跑到了我和他的中间位置。
文慧立住了脚,大概是在等他追过来,然而他并没有追,于是文慧终于向我跑了过来。
我这时候不再茫然了。
男孩看着我,我看着他。
他第一次见我,我第一次见他,但我们彼此一定都很熟悉对方了。
我曾也多次想象,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是头上顶着一头黄发,眼睛上戴着墨镜的不羁青年,还是肱二头肌练得和脖子一样粗的壮男,又或者是个肥头大耳的弥勒佛模样,甚至我也想象他会不会是身上纹着青龙白虎,左手抡刀、右手拿枪,见了我又是砍又是扫射。
我没有想到,他还算得上文质彬彬,像个前清秀才——至少模样是这样的。
我们对视了十秒钟,眼神熟悉又陌生,没有敌意,大概我们安之若素,都清楚自己的位置。
然后他上了车,我也转身走开,文慧站在原地。
这一刻,我的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起转来,我突然明白,两年了,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我,文慧,他,我们三个人依旧在这场戏里演着相同的角色,依旧有着各自的迷惑、不安与痛苦,谁也没有改变,谁也没有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