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风动一方烟云破(下)
周楚重兵压境不动,连带着齐国大军也不敢动。然而,周楚大敌当前,后院起火,齐国不能不灭,可人少了又连这火的影子都抓不到,动的人多了,又怕面前的周楚大军察觉到后,有所异动。
而一旦越衡郡失守,齐国余下的半壁江山距离全部落入周楚之手也就为期不远了。
一时间,齐军不由有些进退维谷起来。
就这样,又耽搁了两日。
两日后,比焦土腐尸更为糟糕的简报再次呈上,高远晨两眼一黑,差点又吐出一口老血——齐国百姓眼中,齐人村镇接连受到敌军屠戮,而齐军却仍在按兵不动,十余日来毫无作为,民怨民愤渐至鼎沸。
齐军中几个上位者算是看明白了:再这么下去,这仗也不用打了,林世卿只要再屠几日,齐国朝野上下光是内讧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偏这时候,周楚大军两方主帅——周帅方甄、楚帝孟惊羽一同坐镇,再次攻城。
纸包不尊,林世卿接连屠村屠城的消息根本捂不住,真假消息掺着来,齐军上下早就传遍了,军心浮动必不可免,越衡郡城虽然颤悠悠地再一次守住了,但林世卿只要再坚持这么屠几个村镇,周楚大军只要再来这么几次攻城……
越衡郡,乃至齐国,就真的守不住了。
高远晨无法,只得接受了众将及群臣的建议,一方面从守城的齐国大军中悄然抽出一队万余人的轻骑,堵在齐国东境往来于腹地的必经之路淮东平原上,另一方面派出使臣,尝试与周楚接触和谈,拖住周楚攻城的步伐。
这条两面三刀的路子很现实,也很不要脸,但相对于几个月前周楚无声无息也不给任何辩解机会的一盆扣到齐国脑袋上的脏水,这应该还算是足够仁义的了。
而这条路子也的确算是当前局面下,齐国能想出来的最有可能脱离困局最好的一条路子了。
因此,齐国根本没有任何人想到,这条最有可能脱离困局的路子自打展开就被堵死了——周楚连一点和谈的想法都没有,甚至还十分地不讲道理,比如楚国。
到达周营的齐国和谈使臣虽然没有见到方甄或者汝阳侯爷,但至少也是全程被人以礼相待,最后送出营地的。
可去楚营的那位齐国和谈使臣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持节的使臣刚进楚军营地还没来得及见到中军大帐,就被人扛着扔出去了——是真扔,听说那还是个尚未生子的中年使臣,一把不中用的老腰差点没当场宣布告废,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腰都不敢让别人碰,更别说再怎么动弹。
值守在楚军大营门口的几位将士光是看着都觉得于心不忍,心里估摸眼前这位使臣,如果之前都没来得及生子,那这之后应该就更没戏了。
高远晨还算脾气好的,得知以后,慰问抚恤只是苦笑,但庞海一把年纪简直最是痛恨这种不尊老不爱幼的人,看着躺在床上眼泪吧嗒、“哎呦哎呦”叫着,正被军医正骨的使臣,咆哮的声音差点没把屋顶掀了。
高远晨只好赶紧安慰好这个,再去安慰那个。从那位使臣屋里出来,他便又立马拉着庞海去促膝长谈。
庞海一直将高远晨这个惺帝当做自己的后辈看待,方才在屋里不是控制不了脾气,但谁都有个底限,高远晨隐忍多年登基不久,这种落差可能还不太大。但庞海身为多年威震一方的主帅竟然在家门口被人这样打脸,一时气愤实在是没有忍住,可是他咆哮一通发了脾气,冷静下来也就算了,倒也不至于让高远晨一个年轻人反过来安慰他。
庞海相对经历单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歪心眼,对于这位初登九五就要独撑乱局的小陛下心中也有几分对晚辈般的疼惜——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生生就被逼出来了半头华发。
这样的社稷,到底是有多磨人啊……
高远晨从庞海屋里出来以后,看着阴云未散的天空,重重叹了口气。
他也生气,怎么可能不生气?但生气没用,谁都知道。
孟惊羽敢这么做,因为他有底气。齐国如今内外交攻,孟惊羽这么做全然可以没有任何顾虑,换做是他高远晨便是当真想这么做,敢么?
不过才半个多月前,高远晨还在思考,再保持均势一段时间,齐国就可以跟周楚谈条件了,那么那时又该如何跟周楚谈条件,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存余下的齐国疆土呢?
——他以为齐国有救了,连平日里睡不了两个时辰就醒的觉,都明显延长到了两个半时辰。
可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一切天翻地覆。
如今,他只笑自己太乐观了。
他原先只道,即使只剩半壁江山,也许休养生息几十年,齐国还有一战之力。
但现在他只求,齐国不亡。
可是上天没有再给他任何翻盘的机会,即便是自淮东平原快马加鞭传回的是捷报。
淮东平原传来捷报的时候,周楚正像疯了一样发动第三次攻城战,巨石铸就的越衡郡城墙只留下满目疮痍,撑着一副破败的残躯在风雨中飘摇成齐人心中最后一道防护,主帅庞海在上一次的攻城战中不幸被敌军弩箭所伤,此刻正被高远晨下了死命令地看在屋里养伤,只勉强申请到了几名传信兵来回传信,随时跟进战况,披着衣服,挪动着沙盘战棋演算推断战局变化。
但是……死局——时至今日,无论庞海再怎么推演都是死局。
到了今时今日,淮东平原的布置就算是能打出个花来,就算是能全歼林世卿带的轻骑部队也没用了。
齐国地处南方,便是隆冬时节也不怎么冷,但今日的风却格外的凛冽,城楼上观战并负责部分指挥的高远晨几度以为自己已经喊到破音的喝令都被彻底搅碎在凛冽的冬风里了。
但其实并没有。
这段时日以来,周楚大军和林世卿几乎配合得天衣无缝,林世卿在齐国内部制造混乱,周楚大军就着混乱正面攻城。
高远晨很清楚,虽然捷报传来,但林世卿在这场战争中的作用已经尽了,他死不死已经决定不了什么了。
高远晨一目十行地掠过淮东平原的捷报——林世卿的轻骑部队几乎被全歼,若非最后关头百十个黑衣人倏而出现,替林世卿及始终护着他的几人断后,林世卿也一样要被留在淮东平原。
高远晨将自己的目光从捷报中抽离出来。
周遭喊杀声震耳欲聋,云梯沿着垛口已经搭上来了,越衡郡城的大门也快被巨木顶破,投石车砸出的缺口早已经被染成一片红白,上面堆叠着残缺的尸体——有的甚至已经成了一堆无名无姓的肉酱。
高远晨往城墙下看了一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想要跳下去的欲望,狠狠咬住牙,嗓子无意识地干涩地摩擦着,直到口中弥漫出一股血气——他告诉自己:即便注定要做一个亡国之君,他也绝不能做一个亡国的懦夫。
而就在他抬起手打算喊出“投降”两个字时,却愕然发现,周楚大军如潮水一般退下了。
鸣金收兵的声音传来,高远晨紧缩的瞳孔慢慢散开,几近虚脱地按住身边亲兵的手,缓缓走了回去,说出的话嘶哑却仍然有力:“清理战场,统计伤亡,重伤者送抵医护所治疗,轻伤者自行包扎,召五品以上将领到议事厅议事。”
但其实这个时候,召几品以上的将领去议什么事也都无济于事了,一溃千里的战局如开流的洪水,再堵不住了。
高远晨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再想,脑袋里就只剩了一句话——高氏皇族顶天立地,绝没有弃城而逃者。
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与此同时,楚军营地。
率先跑出来的是常笑——少年人个字窜得快,不过个把月,之前穿的衣服就已经有些短了,像是挂在身上似的,破破旧旧,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其后跟出来的是从刚自战场上下来的孟惊羽,一身厚重的铠甲还没来得及换,身后还跟着一队由将军及亲卫组成的尾巴。
孟惊羽向东极目看去,视野里那几个模模糊糊的小点渐渐放大,轮廓,形状……直至能清晰地看到归人。
及至不远,自东面行来的那一队人停住了脚。
韩昱扶着一个人自马背上翻下来,远远站定——那人一身白色的长衫和着暗沉的血迹与脏污的泥沙,满是兵器划开的破口、撕了布条的缺口和包裹着打了结的伤口,一眼看过去活像刚从泥地里滚过、又被刀砍出血再用脏布条子缠了好几圈的乞丐——或许乞丐也要比他的样子美观些。
他头上原本精致的发冠松松垮垮的,眼见已经歪了,平常打理得乌黑柔顺的一头青丝此刻也从梳好的发髻中东一蓬西一梢的支了出来。而那张白皙俊俏雌雄莫辩的脸颊,此刻同他身上的衣服一般,早已经乌漆墨黑得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