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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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奉德十七年九月初五,初秋,宫城。.
顶上有金纹装饰的马车停在了长乐门前。
翡扇为楚珺打起车帘。楚珺扶着她的手,踩着脚凳慢慢从车上下来。她在熟悉的宫城大门前站定,上面的金色门钉依旧光亮耀眼。
楚珺从未像现在这样忐忑过。似乎是近乡情更怯,但又并不贴切。六年了,她走的时候怨愤不甘,回来也没有期盼欣喜。像是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她没有选择,也不能拒绝。也许父皇不召她回来,是想她避开这宫门内的危险,不显贵却平安快乐地过一辈子?她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楚珺突然一激灵,打了个冷颤。自己在想什么?她固然可以一个人躲在瑶谷,那一个人在宫中的父皇呢?早早被人害死的母后呢?等着盼着自己回来的柳嫔娘娘和青璇呢?……子嘉呢?
她不再踌躇。大红的宫门缓缓开启,楚珺面色整肃,双手交握在身前,用宽大的衣袖笼住,沉了沉肩膀,微微收颔,显得端庄郑重又恭敬有礼。笼在衣袖里的右手碰到了左手上的天河石手串,那手串当初还能在她手腕上绕两圈,现在只能松松地挂在她手腕上,随着她的步伐椅。她更加坚定,稳稳地迈开步子,伴着门轴发出的转动声,脚步不顿,向着眼前恢弘巍峨的宫城走去。
身后,厚重的宫门重重地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栖鸾殿。
“娘娘,五殿下已经到长乐门了,陛下两刻前已经去了,您不去吗?”栖鸾殿的掌事宫女献梅恭敬地问道。.
榻上华贵雍容的女子用手上的银签子扎起水晶盘里的香瓜,优雅地送进嘴里,“为什么要去?不过一个封号也没有的皇女,难道什么阿猫阿狗进宫,本宫都要去迎吗?”
献梅为她打着扇子,“虽说如此,但陛下都去了……”
榻上女子斜晲了她一眼,“陛下为了昭示亲厚就逾矩而为,可本宫还记得礼数。按理,是该她来拜见我这个嫡母。”
献梅颇知主子的脾气,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是铁了心不给刚回宫那位殿下面子,不复再言,只愈发恭顺地打着扇子。
楚珺远远就看到阙楼前站着的一大群人,众人簇拥下正中的一人,服黛紫大衫,内里是青紫交领直裰,腰间青玉大带衬得他身形挺拔,不是元文谡是谁?
楚珺心里突然涌出大股大股的激动,推着她直向前冲。她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冲动,一步一步地向元文谡走去。她正紫的广袖衫上云纹缘边如行云流水,隆重的发髻两侧装饰一排细细的珠钿,额前坠着芙蓉石的金线流苏微微遮住眉睫。发顶一圈指腹大小的圆润东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明亮而不耀眼,她流转的双眸却比东珠更加夺目。
随元文谡站在阶上的,还有诸宫妃和皇子皇女。楚珺飞快地将阶上众人打量了一遍,发现唯独缺了孟氏。她目光没有停留,接着看过去,柳嫔娘娘依旧是六年前的模样,一贯温和的笑容里更添几分激动,青璇扶着她,见自己看过来,笑着眨眨眼睛。楚珺回应了一个得体的笑容,沉稳地走上台阶。
她刚踏上最后一集台阶,元文谡就迎上来。.她赶在父皇到她面前之前跪下行礼,规规矩矩地三叩首,“儿臣楚珺不孝,未能长侍父皇身边,蒙父皇舐犊情深,依然召儿臣回京侍奉,儿臣感激不尽,定当尽心尽力。”
楚珺跪下去的时候元文谡就明白了她的用意,所以等她说完,才亲自扶起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楚珺又向诸皇兄皇姐和妃嫔见礼,大家都客气地还礼,温和地安抚她,一派各宫安乐、兄友弟恭的和气图,看不出丝毫不睦。要不是楚珺早对宫中之事成竹在胸,恐怕真会被骗过去。这情形越发和睦,楚珺心里就越发沉重,行事更是多了三分谨慎。
接下来就是太和宫设宴,这样各怀心思的宴会哪里能有心情吃到东西,楚珺几乎每一样都是点了点筷子,只顾着和来敬酒的人寒暄,或者是向别人敬酒,观察每个人的眼神和细微的动作,两个时辰下来外袍里的中单竟都浸湿了。
元文谡在上看得分明,她虽然脸上带着笑,跟谁都热热闹闹地说一番,眼角却是平的,并不是真的开心。可是要是太早离席,又恐怕大家以为他并不重视楚珺,于是一直等到时辰差不多,才先行离席了。
皇帝走了,底下的人自然也不用久留,渐渐也都散了。然而楚珺作为被设宴接风的对象,也不能比其他人先走。她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宫里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肃穆。她刚在大殿门口一停顿,就有一个身影从拐角处小跑出来,“五殿下?”
楚珺认得他是父皇身边最受倚重的内侍总管苏寿康,态度也很尊敬,“公公有什么事吗?”
苏寿康向她行礼,“回殿下,陛下已经吩咐过了,您还住在原来的扶凤殿,已经派人收拾好了,您的行装也已经放在殿里了。伺候的人也是我看着挑的,请您放心。”
楚珺笑着道:“苏公公这样说,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苏寿康赶忙一揖,“多谢殿下抬举,殿下宫里要是还缺什么,直接跟老奴说就成。”
“这样的琐事怎么好麻烦公公……”
楚珺跟着苏寿康出了太和殿宫门,步辇就在侧门候着。楚珺上了步辇,苏寿康就和翡扇玉屏一道跟在旁边。到了扶凤殿,苏寿康引着她进了殿门。
刚跨进大殿的楚珺脚步一顿,迟疑地看向脚下。苏寿康见状,赶紧上前两步,在楚珺耳边道:“殿下,扶凤殿里原来的汉白玉地砖,四年前被皇后娘娘一块一块地启了出来,挪到栖鸾殿里去了……现在扶凤殿里用的,是楚地来的青墨石。”
楚珺面色如常,手却死死攥了起来,修长的指甲嵌进掌心,她浑然不觉。半晌,她的手指缓缓松开,侧脸转向苏寿康,淡淡地笑着,“多谢公公提醒,多谢了。”
苏寿康见状暗暗赞赏。他跟在陛下身边几十年,什么人没见过?陛下因为先皇后偏爱这位五殿下,他是知道的。虽然他不过是个奴才,陛下做什么还轮不到他置喙,之前对这位五殿下也没什么印象,方才一幕,他这才觉得陛下确有识人之明,自古成大事者皆能忍之辈,这位五殿下绝不可小觑。自此他待楚珺愈发恭敬周到,在之后暗中为楚珺提供了很多帮助。这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楚珺在扶凤殿里看了看,物品一应俱全,都很周到。翡扇与玉屏去东寝整理瑶谷带来的东西,苏寿康又引着一列宫女进来,一字排开站在她面前。
楚珺见状,撩了衣袍回身在大殿一侧的案前坐下。宫女们整齐恭敬地向她行了礼,待楚珺抬手示意免礼,苏寿康才引荐道:“这个原是在乾宁宫当差,陛下见她行事还算妥当,拨来殿下这里做个掌事宫女;这三个,原也都是在太和殿、乾肃殿、严华殿当差,行事也算机灵,就分来做头等宫女,其余的都是殿中监挑来的,就做些粗使,不必近身。”
苏寿康的话就是父皇的意思。她知道父皇从自己寝宫乾宁宫和前殿挑人来,是怕六年前的事重演。但她也担心,这种从高就低的宫人最是容易眼界颇高,不事新主。这样的人,能为自己所用吗?
然而却总不能拂了父皇的好意。楚珺点点头,抬手示意那四个宫女上前来,“都叫什么名字?”
为首的那个垂首答道:“原来的名字是原来的主子或者管事姑姑起的,现在既然以殿下为主,自然是殿下赐名。”
楚珺的眉毛动了动,“也好。你们刚好四个人,就分别以梅兰竹菊命字吧。”
四个人一时间却没有说话。
楚珺挑眉,“怎么?”
回答的还是为首的那个,“回殿下,栖鸾殿中的掌事宫女和头等宫女,就是以梅兰竹菊命‘献’字为名。”
楚珺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又很快恢复,缓缓将茶送到嘴边,啜了一口,“罢了。那便以琴棋书画命‘悦’字为名吧。”她依次看向四人,“悦琴,悦棋,悦书,悦画。”
四人赶忙下拜谢恩。楚珺看着四人从头到尾都低眉顺眼不曾抬头,脸上只有恭敬自知的神色,略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