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天子因疾,已多日不曾视朝了。.递上来的奏疏一日日积下来,已成了一座小山。
此事田义却是做不了主的,只得去问了朱翊钧这些奏疏该怎么办?
朱翊钧这几日怠懒看,其实他腿疾早就好了,只是心情焦躁,不想去面对那些纷繁的政务。他犹豫了一下,“就……让皇太子暂时替朕处置吧。”
田义脸上没表现出什么来,只全都应下。虽早已想到了这一层,心里到底不甘心。终究还是落到了皇太子的手里。皇太子与自己不睦,不知会不会因暂代帝职,而与自己闹出什么矛盾来。
现今方布好的局,可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
说道这一层,田义也觉着有些想不通,明明那些个瘦马论姿色,论身材,都是万里挑一的,怎么入了宫里,就这般不如陛下的眼呢?
都让那几个人时时日日在陛下身边打转了,陛下却连正眼都没瞧上过一回。田义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将人送得太早了些,陛下心里还惦记着中宫。
倒也无妨,若是能奏效,回头他再去搜罗几个美人送来也是一样的。只要能起个头,有人能使手段爬上龙床就行了。
田义这些时日已是看明白了。陛下且还要重用着内廷,而内监中人才并不多——若是家境富裕,谁还会选择入宫做阉人。
也只那等吃不上饭穿不起衣的贫户,才会舍得放了儿子入宫来伺候人。
自己的地位呐,还稳得很。
再者说了,自来人心难揣测,太监翻天的,看看青史之上的也并不少。
田义自认自己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物,就等着一个机会。
几日后,朱常溆照例带着奏疏过来觐见天子。虽然他现在暂代职权,可有些大事还得让父亲定夺。
朱翊钧对儿子的这份人事灵通很是满意,对他递过来的奏疏也没有多大的心思去看,只草草翻了,就算过了。
不过今日朱常溆并不立即离开。他的脸上已没有了过去常带着的浅笑,让朱翊钧很不自在。但也明白,这份冷漠是自自己做错之后才有的。
“溆儿还有什么旁的事?”朱翊钧别开眼,脸上微燥。
朱常溆默了一会儿,“父皇,母后又怀上身子了。”
朱翊钧愣住片刻,飞快地转过脸来,想从儿子的面上看出些端倪来。事情,一定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
不会的。
朱常溆别开头,“查了一回《内起居注》,正是父皇那一回。”
朱翊钧一时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又该把目光投向何处。
“太医去瞧了,说是这胎想保不易。儿臣特地从宫外将李御医请来了,也说最好是服用滑胎药。”朱常溆目光如水,平静无波,“若是强硬生育,一尸两命。”
朱翊钧的喉头动了动,哑着声音问他,“你母后是什么意思?”
“父皇难道猜不到吗?”朱常溆轻轻一笑,“母后的脾性,父皇当是最清楚的。”
正是因为朱翊钧再清楚不过,所以才希望从旁人的口中听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回答。
“你觉得……朕去劝,会有用?”朱翊钧很不确定。他现在觉得自己有些怵了去见小梦。
“这是父皇的选择,儿臣不敢妄自揣测上意。”朱常溆垂下眼帘,盯着脚尖前那一块青砖,“儿臣不过是觉着此等大事,理应叫父皇知道。”
重新抬起脸,满是嘲讽的神情,“反正父皇也不会上翊坤宫去问一问母后,还是儿臣劳动这一回,向父皇禀明来得好。.”
“朕……不……”朱翊钧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段日子,自己的确对翊坤宫不闻不问。
“儿臣回慈庆宫去处理政务了。”朱常溆心中无奈一叹,这是他所能找到的,给父皇最好,也是最后的一个台阶。要是父皇还拐不过弯来,往后可就再没和好的机会了。
朱翊钧点头,“你去吧。”也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他确是感受到了儿子的心意,只是心里还跨不去那一道坎。
在即将走出殿门的时候,朱常溆停住了。他指着立在门边儿的一个都人道:“父皇,可否将这个都人赏给儿臣?”
朱翊钧只朝那女子看了一眼,模样很是周正,江南小家碧玉的味道。给儿子倒也不是不行,反正自己也没什么非分之想。
只是溆儿现在这年纪,是不是太早了些?
不过念在方才儿子暗中给自己出了个主意,朱翊钧也不好意思驳了他,“你要就领去吧。”
朱常溆谢过父亲,朝那个低垂着头,面带红晕的女子冷冷一笑。
将人领回慈庆宫后,朱常溆立刻就让单保将慈庆宫所有的宫门全都紧闭,一概无关人,统统回自己屋里去,锁了门,谁都不许出来。
那个女子跪在院中,瑟瑟发抖,不知自己是何处得罪了小爷。
起初她还当自己要飞上枝头成凤凰了。扬州瘦马,本就是男人的玩物,今朝在赵家,明日去钱家,一辈子不晓得要被送上几回。而今入了皇太子的眼,往后就是做不成皇后娘娘,那也在后宫里有名有分啊。
可现下入了宫,见宫门紧锁,周遭围了一圈五大三粗手拿木棍的太监,她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朱常溆围着这个女子转了一圈,“你姓什么?”
女子磕了个头,“回小爷的话,奴家姓王,名……”
迎来的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朱常溆甩了甩发麻的手,“我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多的什么嘴。”
女子不敢去捂脸,半边面颊高高肿起,眼中泪光闪闪,看得叫人好不心疼。
偏朱常溆是个柳下惠,铁石心肠,半分不吃这套。
将腰间配着装饰用的小匕首抽出来,朱常溆蹲下|身,凑近王都人,匕首轻轻擦过她另一边完好的脸。
“真以为装得像,我就看不出来你是个瘦马了?”朱常溆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道,语气中的厌恶感一点都不遮掩,“就是隔了十里路,都能闻着你身上这股子骚味!”
握着匕首的手用了几分力,一道血痕在女子的脸上的浮现。她一开始还未觉着疼,只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流下,待朱常溆划下第二刀的时候,先前那道伤口才开始火辣辣地疼。
朱常溆将那匕首丢在女子身边,朝周围的太监示意。立即就有人上前将王姓都人给压住,一手捂了嘴,一手制住两只手。
“单保。”朱常溆背着手往殿中走,嘴里叫着单保的名字。
单保不明就里地跟进殿去,一如既往地弓着身子,听凭主子的吩咐。
朱常溆端起桌上的茶碗,揭了茶盖,轻柔拂去茶汤上的沫子。“我知道你是走了田义的关系才能入得了慈庆宫的。”
单保脸上一白,立即跪下。田义与翊坤宫、慈庆宫私下交恶的事,旁的人兴许还不太清楚,他却是知道的。这回小爷提起这事,难道是要将自己给赶出去?
还是就此杀了?!
越想,他的脸就越不好看。
“慌的什么?”朱常溆抿了一口茶,轻笑,“起来吧,我没让你跪。.”
单保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起身。
“你……想不想,做田义的位置?”朱常溆放下茶碗,倾身上前,“刘瑾、冯保,哪个不是大伴出身?母后一直没让我身边有太监久留,说起来,我倒不曾有过什么大伴。”
“倒是单保你,能勉强算一个吧。”
单保脸上的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我不是个爱勉强人的,且看你自己是什么心思。”朱常溆朝殿外被制着的都人努了努嘴,“去吧。”
单保僵硬地转过身,脚下犹如坠了千斤坠。
“慈庆宫,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别以为我不知道宫里的那些手段。便是没了我,宫里剩下的那一个皇子也还是翊坤宫所出。能逃得了这一回,可逃不了第二次。”
朱常溆很是自信,当年他能逃得了一手遮天的魏忠贤,而今又岂会栽在小人手中。于他看来,田义比起如日中天之时的魏忠贤,还嫩着!
殿门被出去的单保关上了。朱常溆独坐殿中,自斟自饮,且将殿外女子的凄厉哭喊当作弦音雅乐。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鸷。
若要说朱常溆此生最讨厌的,莫过于瘦马。这都是拜前世的西李所赐。没有西李,他与皇兄贵为皇嗣,就不会受到虐待,更不会因此而分居两宫。
那个贱人!这辈子,再别让他遇上!不然他保证会落得比外头那个女人更惨的下场。
手中的茶碗被狠狠摔在地上。白瓷碎裂的声音传至殿外,叫外头的人以为是自己下手太轻了,让殿中的主子不满,当下又往死里狠狠磋磨。
不过片刻功夫,那女子便再无声息。
单保进来向朱常溆回报,“除了她,还有旁的三个,都在启祥宫。”
朱常溆眼皮子都不抬,“是田义安排的?”
单保大气不敢喘,“说是本为田义在宫外私宅中的姨娘。”
“他胆子真是越发大了啊。”朱常溆闭上双目,靠在圈椅的椅背上。
单保大气不敢出一声,只立着等主子发话。若是细看,还能见着他双腿在打战。
朱常溆睁开眼,“你去歇着吧,让请轿长备好肩舆。”
单保将站起来的朱常溆搀着,“小爷这是要上哪儿去?”总不会是上启祥宫去抓田义吧?
“翊坤宫,去看看母后。”朱常溆斜了他一眼,“现在还不是抓田义的时候。”他得趁着这次机会,将田义的党羽一网打尽。
另外还得想想,等田义被打发了之后,司礼监的掌印、秉笔由谁担任。
史宾,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朱常溆心中一叹,坐上肩舆。
翊坤宫里,郑梦境刚睡醒。自打太医和李建元说这胎不能保之后,她唯恐自己的几个孩子同宫人串通了,叫自己滑胎,连吃都不肯多吃一口,水也不敢多喝,嘴皮全都裂了。
这般提心吊胆之下,午后方见了红。好不容易才眯着眼睡着。醒来再看,三个孩子都围着自己。
郑梦境有些心虚,“你们呆在这儿做什么?不用去阁里听学吗?姝儿也是,上回让你绣的凤穿牡丹还没像样的,也不知道去用用心。”
朱轩姝冷着脸,“母后现下这般模样,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什么凤,什么牡丹。”她耐心地劝道,“母后还是听太医之言,将药喝了。皇嗣再要紧,也不比身子重要不是?”
这还不是朱轩姝真正想说的话。当日她是呆在偏殿,从头到尾听了个遍。脾性一上来,就再也不想见到父亲。哪怕往日父女俩再其乐融融。
朱轩姝不知道母亲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想保住这个弟弟,或是妹妹的。她问了,母亲却支吾着不回答。她边且当母亲对父亲还有几分情谊,不愿叫父亲伤了心。
呸!父皇当日都能做出那样的事,还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朱轩姝心里就是气不过。凭什么在旁人那里受来的气,就要撒在母亲身上?还是莫名其妙的无名之火。母亲做错了什么?值当被这么对待?
还是因为,身为女子,就合该受了这等冤枉气?!
她不服!
却也暗暗心焦。若是待自己出嫁,遇着了这样的人家,又如何?
大明朝,可不曾有过和离的公主。倘若到时候自己想走,父皇同母后,会不会答应?
知女莫若母,郑梦境只向女儿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牵过女儿的手,“别总是瞎想。”
朱轩姝咬了咬唇,“哪里就是我瞎想了。”明摆在眼前的事。
郑梦境有些怅然,用很低很低,只有她与女儿才能听到的声音,“我好希望,有朝一日,女子可以不再依附男子生活。便是过得累一些,也无妨,能在家里挺直了腰杆子便好。”
而她,虽贵为皇后,却已然只能困守于后宫之中,做一只笼中鸟,任由旁人摆布。受着冷遇,捱着疼,半个不字都不能说。
郑梦境的话让朱轩姝有些怔忡。她不曾想到原来母亲心里,竟也有和自己差不多的想法。她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母亲,动了动嘴唇。
“去歇着吧。”郑梦境摇摇头,拦住了女儿的话,“我还疼着,且容我歇一歇。”
朱常治皱眉,“便是再歇,到了晚上的钟头,该是睡不着了。”
“有什么法子。”郑梦境苦笑,“所以说,女子不容易,往后呐,你若是娶了个好妻,当好好对人家才是。”
朱常治重重点头,“我会的。”他可舍不得下死劲去,瞧瞧母亲而今躺在榻上的模样,太可怕了。
几个孩子盯着郑梦境喝了一碗粥,这才肯点头离开。
朱常溆却是个例外。“母后舍不得,是不是因为寿宁?”
郑梦境默了片刻,“我也不知究竟会不会是她,可只要有一丁点的希望,我都不想放弃。”
与寿宁重续母女情分,一直都是郑梦境心中的一个结。而今有个机会,她是断不会放弃的。
朱常溆想开口问她值不值得?却又想起当日自己亲手砍杀了几个孩子,还有被逼殉国的周氏。也不再问什么了。
若是还有机会,能与他们再续缘分,相信自己也是愿意的。
朱常溆原想将田义偷着将瘦马送入宫的事告诉她,可转念一想,母亲这段时日已是够累的了,既然这事自己能替她分忧,就不必再叫她劳心了。当下便辞了,回慈庆宫去处理剩下的奏疏。
朱翊钧的銮驾一直在拐角那儿,等朱常溆自里头出来了,走远之后,才赶着人进翊坤宫。
里殿的郑梦境听说天子来了,将身子往里头一扭,吩咐刘带金指挥太监搬来屏风,又将所有的帐子都放下,把自己遮得密密实实的才安心。
朱常治想出去见一见父亲,同他好生说道,问他为什么当日要这般作践母亲,却被姐姐给拉住了。
朱轩姝撇嘴,“不许去!有什么可去的!”她还气得很,压根儿不想见父亲,也不管是不是失了礼。
反正父亲做的事,本就不是什么好事。
朱翊钧对自己受到的冷遇没有半分不满。不提孩子,就是翊坤宫的宫人们,也是皮笑肉不笑。他也不去计较什么。
在踏进殿门的时候,朱翊钧有一丝退缩,想要就此回去启祥宫。然而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若是今日出了翊坤宫,往后他与小梦就再也没有和好的那一天了。
硬着头皮走进里殿,并未看到人。若隐若现的屏风后是层层叠叠的帐子。
朱翊钧绕过帐子,想伸手去撩开,却听里头传来郑梦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很是疲惫的样子。
“陛下还嫌不够吗?”
朱翊钧慌忙收回了手,“不、不不,不是的。小梦……”
“陛下是因为溆儿,来劝我舍了这孩子的吗?”
一声冷笑,刺得朱翊钧的耳朵生疼。
“生或不生,难道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吗?”郑梦境在帐内轻笑,“也是,奴家在陛下的眼中本就是一个伎人。陛下又何苦劳动跑这一趟?一个伎人所出的孩子,根本就不受到任何期待,不是吗?”
一字一句,重重地戳在朱翊钧的心上,将他的心戳的千疮百孔,血流不止。
“不是的,小梦,不是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朱翊钧的声音里也带着哭,“那日朕说的是气话,通不是真的。小梦,朕待你的心,你难道看不到吗?”
“奴家看到了,看得真真的。在那日看的一清二楚了。”郑梦境挺直了腰板,泪水从睁着的眼睛中滑落,“正是因为看清了,才明白自己究竟在陛下心里是什么样儿的。”
朱翊钧的手从帐子底下探进去,摸索着想触碰郑梦境。他的声音急切而焦躁,“小梦,你不能拿朕一时的错处,来罚朕。朕错了,真的知错了。”
在摸到郑梦境的手时,他一把握住,紧紧地攥在手心,好似松开了,就再也握不住。
郑梦境毫不留情地将手抽了回来。“陛下,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认了错,就一定会得到原谅?奴家并不敢做什么罚陛下的事。陛下请回吧。”
“以后也请再不要来翊坤宫了,奴家跪请陛下还奴家一个清净。”郑梦境顿了顿,“若是陛下后悔了,想要收回后位,也请自便。奴家看上的,在意的,从不是后位。”
朱翊钧探进帐中的手颓丧地虚空抓了一下,并未抓住任何东西。他几乎是跪在榻边,哀求地道:“那起码,你别拿自己个儿的身子来作践,好不好?太医同李建元不是都说了?现在你的身子不好怀孩子。待调理好了,你若还想生,我们再生,好不好?”
郑梦境冷笑,“陛下真是异想天开,还妄想着能有下回?!”
左说不行,右劝不过。朱翊钧的脾气也上来了,只碍着确是自己的错,才强压下来。他想着,是不是叫人煮些什么药膳来,将那等滑胎之物放在里头。
这些事太医应是做惯了的。就选那等最不伤身子的药材,往后再好好补回来便是了。
郑梦境哪里会不知道天子的心思,当下就道:“陛下也莫要打什么旁的主意。今日奴家索性就把话放在这儿。若是这个孩子就此没了,本该几月之后的一尸两命,奴家现在就给陛下看看那是什么模样!”
朱翊钧从不知道,原来他的小梦是这般执拗的性子。他知道她疼爱孩子,但却不知,作为一个母亲会愿意为着孩子舍弃自己的性命。
郑梦境可不管朱翊钧怎么想的。她为这个人想了太多了,现在轮到自己替自己想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朱翊钧劝不得人,急得在殿中团团转,最后也只得无奈妥协,吩咐下去让李建元入宫,同太医们轮流值守,务必要将皇后给保下。
这时候,他终于知道什么叫恶果自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