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定心
有风拂过,亭廊上挂帘的玻璃珠儿撞在一块,叮叮当当的脆响此起彼伏,热闹的笙箫管弦里这处的动静尤为招人注意,不时有人侧目打量。柳鹤龄心都要从嗓眼里跳出来了,俩脚跟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任凭卿妆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挪窝。
卿妆也没真使劲儿,就是为了吓唬他,回头见他面色发白冷汗直冒,手收了回去莞尔一笑,“师叔,您这样也顶不了片刻,就这么三两步,我将帘子撩起来,咱这儿什么光景外头的人一瞧便知。我本该单独关押,众目睽睽和细奴调了包,您还跟前站着,您害怕德庆班也怕不是?”
柳鹤龄冷笑,“你不敢!”
“哦?”卿妆疑惑地回望着他,她探指一摆,叮当一声,“师叔要和我打个赌么?”
柳鹤龄死死地盯着她一举一动,俩人的命数都交代他要动不动的手指上,她怕不怕他心里没数,可他自己却畏缩了,掉脑袋的事儿谁能等闲视之?
卸了劲儿,他俩袖子一耷拉,垂头丧气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卿妆收回手来,人仍旧在珠帘跟前站着看戏台上唱劝驸马休发少年脾气,词是好词腔是好腔,可听戏的人没有好心眼儿,“不想做什么,就请师叔唱台戏罢了,于您来说不是什么费功夫的事儿。”
柳鹤龄斜眼打量她,“好好的,独独要唱这出戏,你自个儿要听倒也使得,众目睽睽拿戏班耍着玩不是你的意思吧,你爷们儿托你说情来了?”
事情就摊开晾着供人猜想,深了浅了就凭一己之力,卿妆也没多言,“师叔给人唱戏还打听人非得要唱戏的缘故,辛苦钱挣的不容易,知道越多越艰险,师父早年间给您侄儿们耳提面命,好生唱戏莫要打听是非。”
柳鹤龄寸土不让,“因着是是非,我不能拿戏班老少爷们儿三十来口子给你耍着玩弄,唱别的戏可以,《满江红》不行!”
他不肯答应也在卿妆意料之中,当今皇帝陛下心里头有鬼儿,把自个儿哥子拱到战场上叫敌国俘虏了他才捡了个现成便宜,面上耀武扬威的心里头难免草木皆兵,民间有丁点事关不忠义的事儿他都要勃然大怒。
此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听闻中秋时节哪位王公家里点了场堂会叫唱了出伍子胥过关的《文昭关》,叫冯勋听进了耳朵里心里头老大不痛快,过不得几日寻个由头这位王公的俸禄一贬再贬,渐渐地入不敷出。
后头大伙儿哪个心里头不明白,挑戏也就挑拣些喜庆安稳的,谁不想歌舞升平,暗潮汹涌总归是不见天日的,自己有数就成了何必寻皇帝陛下的不快活。
这回卿妆倒好,上赶着要大逆不道,柳鹤龄心里头也明白,女流之辈没必要关心国事,还不是卫应长久谪居在此心里头不痛快要借题发挥。
他想明白了,气性也没那样大,反过头来劝卿妆,“你想为他分忧好获得长足的宠爱,这没什么错,可你得想明白,你拿德庆班三十来口的人命去博他的欢心,他会认为你是个柔顺的女人么?爷们儿都喜欢攀附着自己柔情似水的女人,你这压根儿是把锋利的刀子,他也会怕,心生忌惮还能喜欢你了?”
卿妆一哂,“师叔倒是了解的很透彻。”
以为着说动她了,柳鹤龄越发有了劲头儿,趁热打铁,“我是男人,自然明白男人所思所想,女人就该在家里相夫教子,外头的风雨刀光自有男人抵挡,你都替他做了要男人做什么来的?再者说了,你跟了那位卫大人你帮他的忙,倘或他要的是别的女人,也不是唱戏的,他的事儿就办不成了?”
“办得成!”卿妆抿唇直笑,戏谑道:“如今这世道还真没有拿钱办不成的事儿,要是没办成,那指定是银子钱没使够。我说句玩笑话,师叔甭生气,要是没我,您如今还跟海陵艰难度日呢,兴许戏班子早就散摊子了轮得着您跟我在这儿急眼。”
柳鹤龄这点上拎得清,要不然也不会尊她为东家,面上尊敬着说笑着心里头也愧疚,卿妆十好几年攒的近万两体己银子全都砸在里戏班里,如今德庆班非但没起色越发不景气儿了。
这件事儿上是他没本事,显得气短,卿妆说什么他也没回顶,点点头算是认了。
卿妆抿唇又笑,指指戏台上的人,“如今几位师兄虽没有宋师兄的名声大,但是也不至于叫人赶撵的没有活计,成日自怨自艾。说来说去还是咱们气运不好,碰上了曾白衣,他是官咱们是民,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只能任由他们摆弄了。”
提起这件事来柳鹤龄心里头堵得慌,前些时候赎人曾白衣狮子大开口,戏班的皮都叫他刮去一层,要不然也不至于活得憋屈,风头正盛跌下来让人嗤笑。
他凝眉道:“德庆班替你唱出《满江红》就不是民了,回头人欺压到头上来咱们就有胆儿反抗了?这是捅皇帝老爷子的肺管子,用不着人欺负咱们吓也得吓死,你爷们儿他就不怕?”
卿妆故弄玄虚,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怕就不请您出面捅肺管子了,您也不想想卫家为什么不怕?”
为什么不怕柳鹤龄不想明白过,左不过是卫家高门大族绵延的数百年,骨子里骄傲不怕死,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心里头不痛快,要临死还反扑一把?
柳鹤龄摇摇头,“这和我无关。”
卿妆探出手拨动玻璃珠儿,柳鹤龄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正警惕着不防听她道:“这和您无关,戏班总和您有关吧?您往后还要看人脸色过活,好容易有了名气再叫人搜刮干净血汗银子钱耍弄着玩,再像樊师兄得了病连郎中都请不起,您愿意成天叫人这么压制着过完下半辈子,您就不想寻曾白衣报个仇?”
柳鹤龄沉吟半晌,长叹口气,“想又怎么样,不想又怎么样?这都是咱们唱戏的命,下九流拼死了往上头爬,永远爬不过命数那道坎,怕的再高只会让你栽下来更疼,除了让你认命没有别的用途。”
他看着卿妆笑盈盈的脸,语重心长地道:“我拿你当自己孩子看待,有些话说了你也甭不痛快,你努力往卫家里融,近一年了人家可曾认过你?说来说去你终归是个妾,卫家即便将你打死都没人过问,你这样尽心尽力地对待卫应有什么意义,正经地还是把孩子养活好,孩子才是你的命符。”
卿妆笑意不减,“师叔这话错了,我对卫应尽心尽力实则是因为他也待我如此,我同他之间计较这些本没有意义,所以我不放心上;卫家认不认我和我拼死了往上爬没什么干系,他们认我就努力,不认我就懈怠,好似我为了讨好他们而活着,谁有功夫拿自个儿一辈子去谄媚别人。”
她坐回椅子里叫人上戏台下打发赏钱,看着柳鹤龄不解的眼神道:“咱们被欺负了这些年翻不了身许是咱们不够拼命也许是没有机会,可如今我把机会送到了师叔眼前,师叔不接着反倒劝我认命,师叔作为长辈又拿我当自己孩子,您这样不长进是不是不大妥当?”
柳鹤龄冷笑,“我唱出戏,还能就出人头地了?”
“您唱,什么时候出人头地我不敢给您准信儿,可您不唱,只能换别人出人头地。”卿妆歪着身子撑着下巴,瞧戏台上的角儿为了一串赏钱使劲浑身解数卖巧,“往后,您和各位师兄们仍旧这样自怨自怜吧。”
德庆班老的少的三十来口子,柳鹤龄又重情重义,她连五成胜算都没有,赌的不过是他身上还剩的那点子少年热血和意气,成了是她的运气不成也是她的运气。
柳鹤龄皱了眉头,没再多言,“你叫我想想,青安姑娘在戏班里,明晚上前我托她给你带个准信儿。”
卿妆不置可否,他临走前却又听她道:“作为晚辈我不该指摘您的不是,可您对妻小着实算不上是个正经的爷们儿,本来我是不答应她跟着你的,既然她要报恩我没法拦着,您要不打算娶妻还是早早地断了她的念想。”
柳鹤龄一顿,也没言语,径直走了。
戏唱罢了收拾了场子,天边已然见了黑,后半场戏卿妆没细听只朦朦胧胧地睡了,再抬眼时人已然在屋里榻上躺着。卫应在书案后头奋笔疾书,收拢信阖了封子叫董仪渊带出去,这才到床榻前来看她,“醒了?”
她懒得动弹就歪在迎枕上眯着眼睛醒困,他拿冰凉的手指戳她的脸颊,看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就笑道:“近些日子你越发嗜睡,前些时候我问过接生婆子,偶尔走动走动,生孩子时候才不那样辛苦。”
卿妆瞪他,“辛苦就不生了。”
卫应勾唇,“要不,今儿晚上我和远极商量商量,谁叫他碰上个不着四六的妈。”
她气急败坏地踹他,被他握住了脚踝套进了绣鞋里,自顾自道:“方才你那位师叔传信来了,他肯唱戏但就是问我要了颗定心丸。”
卿妆发怔,“不是明儿晚上才能想好么,这么火急火燎的?”
“大约是青安说服他了。”卫应回头瞧她,又笑,“我以为你会关心,他问我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