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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锦伶(结局)

    卿妆歇了不过三两个时辰就披衣起身,兜兜转转还是登了戏楼,会馆守夜的小子远远地行了礼跟在后头随扈,戏楼整夜灯火通明,也不至于付晓仙在对面朝她看过来的时候而失了礼数。

    老头儿心情颇为不错,下了楼来捡了个台阶大马金刀地坐下,见她来行礼不由得笑道:“怎么,大半夜上这儿走动来,心里害怕会输的一败涂地?”

    年轻人心浮气躁他是想得到的,说话一针见血打击打击对手的气焰也是斗戏的计谋,卿妆压根儿不接招,“还有一刻大伙儿就该起来忙了,以往在云出岫师父看管的严,提前二三个时辰把妆上好是本分,十来年我也惯了,只是没想到会在此碰到付老先生。”

    不轻不重地把话头又抛了回来,这丫头活生是个油子,付晓仙不动声色地看她,“你做了官倒也没忘本,你师父那人行事严苛些倒能教出个好徒弟,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何况昨日之戏你确实叫我刮目相看,本以为德庆班不过是个只会咿咿呀呀的文班而已。”

    夸赞就夸赞,赞完了还不忘踩一脚,老头儿口是心非的本事还跟以往同样,卿妆福福身道谢,“德庆班这会成了文武班离不得付老先生的提点,我唱戏借用了京腔的身段程式,还望老先生不要怪罪。”

    这上头老爷子倒很好爽,“咱都是唱戏的,怕同行不成事,你能借用京腔之巧也是你的本事有何怪罪之处,昨日我也叫人用了昆腔的念白,扯平了。”

    说话很顺利,卿妆又笑道:“老先生此言倒是让晚辈想起升平署档案房里记过秦腔伶人由衰到盛的转变,当年秦腔进京并未受重视,那位魏姓班主回乡后痛定思痛,决意改变。声口上仍旧是低回的秦腔,只挑了些生旦调笑的戏目,用了昆腔里的水头跷子添了京腔里的胡琴,隔了二年再上邺京虽不及泰山北斗却也有了乘云之势,于今日的老先生同我何其相似。”

    付晓仙冷笑,“终归还是不能和咱们相提并论,俗语有言一山不容二虎,他想置喙倒也没那些能耐,你这话说的酸又不妥当,到底是孝儿家的见解!”

    老头儿一意孤行要高低输赢,至今都不明白答应斗戏的用意,她也不着急,福了礼道:“至于晚辈的见解妥当不妥当,待斗戏之后自有分晓,老先生且坐,晚辈告辞了。”

    对面柳鹤龄领了德庆班上楼,警惕地注视着虎视眈眈的付晓仙,等卿妆到了跟前这才忧心忡忡地问,“老头儿同你说什么了,是不又是他大半辈子的道理,师叔是过来人,作为过来人的话有时候还真不能听!”

    “确实!”卿妆点点头,翻开了菱花镜摆开了妆奁,“他同我说一山不容二虎。”

    柳鹤龄听了把手一摆,其实横生,“行,斗完戏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个不容法。”

    他抖抖袖子出门气得脑门上冒青烟,卿妆和庆云对视了一眼扮个鬼脸儿,对于一个热血澎湃的过来人说,激将法倒还是有用武之地的,至少方才的忧心忡忡一霎都不见了。

    戏台子下卫修徽随着卫应前后脚到的,看着苌儿独个儿坐着跟个桌腿子翻花绳,不由得取了来陪着她一道玩儿,随口问道:“今儿唱的又是什么?”

    苌儿抬眼瞧她,心想着甭管别人如之何,这位姑奶奶倒是瞧上瘾了,喜滋滋地从袖筒里摸了张纸拍在桌面上,“我从后台戏圭上抄来给您瞧,阿姊说今儿正宫正曲打从五阙玉芙蓉始直唱到三阙庆余,法宫雅奏、月令承应和九九大庆完,大约是卫应……那个大人从招灾惹祸到重回内阁之事,今儿时辰长戏也足您瞧好吧!”

    卫修徽听了,不由得抬眼瞧卫应,戏谑道:“大哥哥倒也由着她,今儿斗戏声势这样大,邺京里没有听不明白的,这会过年老太太还不晓得有多少怨气要发,大哥哥省不得又要吃苦头了。”

    再吃苦头倒也比不上前年多,卫应笑,“我这家里的祖宗正是如今跟戏楼上收拾的那位,可没有我半点说话的余地,老太太要怨只好叫她听戏,听听我和她这两年相濡以沫,即便有怨也不该当着咱们小辈的明面发脾气。”

    “大哥哥这话说的甚是,大嫂子跟了您风雨里来去,再不该受指摘了。”卫修徽瞧了瞧戏台子又道:“大嫂子曾同我说过她要这出《业生花》不光是为了和人斗戏,你待她和她待你的心意全写进这出戏里了,老太太听过也当知道你们这两年多么不易。”

    卫应没说话,她顾不得女孩儿家娇羞怯怯将他们的爱情写进戏文里流传后世,待他满腔深情厚意他及不上万一,他素来不信轮回来世,如今有了妄念却格外盼着永生永世之言。

    辰时正南北戏楼上的伶人们各自拜了祖师爷和戏台桌下的黄大仙,锣鼓一响,今日付晓仙和卿妆斗戏仍旧是如火如荼,南面有韵味醇厚的云遮月,北面就有柔情万种的水磨腔;南面有《文王访贤》里的文韬武略,北面就有《锦缠道》里的云波诡谲;南面有样式繁多的四面筋斗,北面就有潇洒利落的水袖功应和。

    《封神榜》里有神仙精怪,《业生花》里却有人间百态,齐头并进不分上下,今日看客比昨日尤甚,一时间嬉笑怒骂皆在戏台上下;腊月二十三晚,卿妆唱罢了集曲最后一折《春月满江红》,余下《业生花》尾声十二时,差人给付晓仙留了封信带着德庆班悄然退出会馆戏楼。

    正当大伙儿以为着这场斗戏她认了输,却不成想付晓仙领着人唱完了《绝龙岭》剩下最后一出《摘星楼》也离开了同贤会馆,《封神榜》是大伙儿听惯了的,只是《业生花》这处新戏意犹未尽之际急流勇退难免叫人心驰神往,不过一夜光景谁输谁赢早已见分晓。

    彼时谭元楼在付晓仙跟前将卿妆的信来回瞧了三遍,未免有些急躁,“她这是什么意思,好好地应了斗戏,做什么半途而废,闹得这么样不上不下的!”

    付晓仙一笑,“你也这大年岁了,连个小丫头都不如!”

    谭元楼不服气,在他面前却不敢大声,“徒弟再不济事,总好过她这么样言而无信。”

    “她这不是半途而废也不是言而无信,小丫头素来回抖机灵,这是在给你我留面子,也在给自个儿争脸面。”付晓仙嘬了口茶,长叹了一声,“你不服气大可以出去打听打听,如今《封神榜》同《业生花》谁的名头更响些,咱们这回斗戏人不计较,咱们自己得有谱,到底是输了。”

    谭元楼哼了声,当地溜了两圈,“那是她卫卿妆耍手段,明知道唱戏咱们不分上下,独独留一出吊人胃口,大伙儿可不就等着看《业生花》什么结局不是?”

    付晓仙比比椅子叫他坐下,心平气和道:“她没唱结局,咱们就唱了《摘星楼》了?咱们也没唱,为何外头人就没那么惦记呢?要说声口腔调两家都不差,绝活儿人也是跟你比着来,能用新戏吊人胃口也是人本事不是,咱们这年岁是人祖父那辈儿的,人给你留着脸捧着就是别不要啊!”

    谭元楼闷着头仍旧不甘心,付晓仙笑笑,“二十二那天,那小丫头跟我提到了魏长生让秦腔进京的事,如今我才明白她答应斗戏的意思,京腔和昆腔要分什么高低上下,不过是互相取长补短活的更久罢了。外头有买白菜青萝卜的,可也没见着人拿了白菜和青萝卜打一仗,谁得把谁挤出去,咱们这样连白菜青萝卜都不如了!”

    谭元楼气了乐,瞧着那封信道:“你赢了!”

    松江府城前,卿妆和柳鹤龄道别,她这师叔乐得跟弥勒佛似的,“东家,最后一出真叫德庆班唱啊,来年开箱唱这个,大家三五年都不愁吃喝了!”

    卿妆推开版门笑道:“您这一路都问了不下十遍了,叫您唱还有假?当然也不白给您,头一遭就得把庆云给他师父送回去,二一个您唱《业生花》得的银钱分二成给袁和喜,他写戏本子也不大容易。”

    “记下了,过完年咱们应天府见,走吧走吧。”柳鹤龄冲她摆摆手,又牵了庆云来,“你二师父上家过年去了,给她磕个头咱们也该回了。”

    他就是个无事忙,还给她封了个二师父的头衔,卿妆哭笑不得之际身后那位爷倒不乐意了,“人给你写戏本子有报偿,那我的呢?”

    她腆着脸挨过去,“你的报偿啊,就我,如花似玉的小媳妇都是你的,美不美?”

    卫应哼了声,不打算再理她了。

    到了关山县马车歇了程子,卿妆领了珑宁熟门熟路上家古玩斋去,前年给卫应买的那方暖砚结果碰上了曾白衣叫砸碎了,这会得补上个。

    掌柜的仍旧是前年那位,吃的胖圆了些,眼神倒还是不差的,“小人瞧太太眼熟,今儿选点什么小人斗胆给您应承声?”

    “松花绿石的暖砚。”

    掌柜的说话和前年大差不差,就是有些痛心疾首,“您是懂行之人,不像前两年来了个姑娘,买了砚回头就失手摔了,她不心疼小人可还心疼,打那儿起小人每月就备着一方您可来着了!”

    掌柜的絮絮叨叨让伙计捧砚台,那厢有人买了纸笔付钱出门的,前个约着来年带了家眷上戏楼听德庆班的《业生花》,那个说带着《封神榜》一块,昆腔和京腔都好。

    卿妆勾唇,这回斗戏斗得甚好,伶人的锦绣盛世终归是来了。

    出了古玩斋的门,桥下有马车候着,长身玉立的男人向她伸出手,“就知道你会上这儿,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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