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念华初嫁
黄昏时分,一抬八人喜轿向东疾行。随轿的没有乐队班子,只有喜娘打扮的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扶着轿。
时值十月,天气已经冷下来了,下晌儿还起了风,吹得草木瑟瑟,更显寒意。
天冷日头短,百姓们归家都早,这会子路上行人已不多了,道路边稀稀拉拉的有几个人驻足观看,低声交谈着。
坐在喜轿里的周家五小姐—周念华什么也听不清,也没心思去听。尽管已坐进喜轿大半个时辰了,念华还是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自己今日竟是要嫁人了。
不怪念华不敢信,半年前她在上班途中遭遇车祸,英年早逝才穿过来。原身是位刚刚及笄,沉默低调的小姑娘。之前因为给她的亲娘守孝,家里还没给她说定亲事。
念华刚穿来时,原身已缠绵病床多时,病得都有些糊涂了,加上原身身为庶女,平日少言寡语,行事克制,与人交集并不多。念华继承了原身的记忆,又加了十二分的小心,才算是瞒过了众人。
她与原身都名“周念华”,但二人除了姓名一样,脾气秉性也有几分相象。她前世是个普通家庭出身的普通人,读了一个普通大学的英语专业,在一个喧构做英语老师。当学生的时候,她算是传统文化的爱好者,但在这个陌生世界里,以前的经历、专业都对她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来到这个未知的世界,念华先是惶恐不安,不知终日的过了一段时间,好容易认了命,接受了这离奇的穿越。既来之则安之,她开始熟悉环境兼养病。她渐渐把自己当做了“周念华”,以“周念华”的心态和方式来生活。
如今的新念华死了回原来世界的心,只愿意躲在自己的小院里,关起门来,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
十天前,她还是通政使周政道家的五小姐,平常的日子里,也就是跟在姐妹们后头,到祖母和嫡母跟前请个安问声好,要不就是在闺房里绣个香囊帕子,看看闲书解闷,再就是隔三差五做道点心小菜,慰劳慰劳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心情好时就出屋逛逛自家园子,偶尔猜测下嫡母会给自己相看什么样的人家,小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远比她在原来的世界里,朝九晚五,跟顽童们斗智斗勇,写总结、编教案的日子要轻松惬意得多。
刚放下心来过闺阁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舒服没几天,哪曾想挂名老爹周政道因为虎牢关军械舞弊案受了牵连,又让政敌翻出了陈年受贿的旧事,被下了大狱。嫡母黄氏是个厉害人,在家宅被查封之时,拿出自己偷偷放在外面的全部私房,又舍出去一个养在身边的漂亮女儿,愣是把周政道杀头的罪过改为了贬官,流放到西边的泾阳了事。
算上念华这一辈人,周家在京城里已居住了五代,她太爷爷自小小的从九品翰林院侍诏做起,用心拘着子弟读书科举,一代代苦心经营,到了念华父亲的时候,那挂名老爹刚刚四十岁,就已做到了正四品通政使。虽然在遍地显贵的京里算不得贵重,但也是有几分薄面的。如今当家的老爷一出事,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周府,顿时作了个树倒猢狲散。
念华想起被舍出去营救父兄的四姐韶华,忍不住又红了眼圈。
她和韶华交往虽然不多,但韶华生得美丽端庄,有着温柔娴静的性子,对着她,又是温声细语,亲切和善的,念华对她很有好感。
韶华之前是定了亲的,过完年就该出阁了,未来的夫君是工部院右侍郎陈大人家的嫡次子,据说那位少爷面如冠玉,又博学多才。韶华内心十分满意这门亲事。亲事临近,绣起自己的嫁衣来都是吟吟带笑。
韶华虽说和念华一样是庶出的女儿,但她亲娘陈姨娘是嫡母黄氏的陪嫁丫头,和黄氏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
黄氏惯会拉拢人心,先是把陈姨娘给了念华的父亲,待陈姨娘有了韶华后,又是亲自抬了她做姨娘,看着陈姨娘做了姨娘后对她还是十二分的服帖恭敬,又让陈姨娘协助管了家,拿陈姨娘当个十分的心腹来看待。
黄氏自己只有儿子没有生育女儿,寻了个机会求了老祖母的同意,把韶华记在了自己名下,名义上抱养了韶华。
对外说是把韶华养在自己身边的。虽说私下里还是由陈姨娘自己在照料,但是对外宣布韶华是跟在嫡母身边养大的,这对韶华的闺誉有利,亲事也好说些。韶华因为这层关系和嫡母很亲近,时常跟在黄氏身边近身待奉着。
黄氏一向对庶出的子女不太上心,只是顾着面子上不让人挑出错儿来,但是她待韶华确实不错,悉心为她挑选了门好亲事,还有意教授她如何掌管中馈,在旁人看来,黄氏和韶华确实同亲生母女一般。
不料周政道的事一出,老祖母连气带怕归了西,连心腹陈姨娘都没想到,黄氏眼泪还没擦干,就安排人手上下打点。一边给老祖母发丧送葬,一边把多年积攒下来的私房流水一样地花出去,一边又把韶华许给了吏部尚书府上的一个幕僚。
黄氏行事一贯雷厉风行,杀伐决断,比外院一般的爷们儿还要豪气。只可怜陈姨娘打听到那个幕僚虽得尚书大人的器重,却是个无官无职之人,年岁比陈姨娘还长,且韶华过门后 能不能做上那人孩子的继母,还尚未可知,陈姨娘急火攻心,当场就晕厥了过去。
陈姨娘只有韶华这一个女儿,醒来后也顾不得犯不犯忌讳,拉了韶华死命给黄氏磕头,心焦得甚至口不择言,说三姐慕华年长半岁,五妹念华颜色更好,哭求黄氏改变主意。
黄氏先前还和陈姨娘母女轻言细语说道理,后来看陈姨娘只是哭求着不依,便失了耐性,着人把陈姨娘关押了起来,又拿陈姨娘逼了韶华就范,连夜把磕破了头,哭哑了嗓子的韶华装扮起来,一顶软轿悄悄给抬走了。
谁能想到娴静美丽,被当成嫡出小姐养大的韶华,会去做一个清客的妾?
念华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嫡母不是偏痛她和三姐,是因为她们不是嫡出的女儿还不够分量,留着她们有别的用处。如今念华正是派上用场了。
她的用场无疑是“嫁入”顾家,为周家人换取去往泾阳的程仪。
念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念华急忙把帕子按在眼睛上,让帕子慢慢把泪水吸干,免得揉擦红了眼。
新念华从旧念华的记忆中得知,旧念华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姨娘养的女儿,身上并没有官家小姐的矫情。新念华更是现实,改变不了的事情她历来都是先认下,再尽力不让它变得更糟糕。
想必顾家的人定是不喜欢看到红肿了眼,不情不愿的新嫁娘。她自己还要在那顾府呆上几十年呢,没得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念华的姨娘在世的时候,经常有意无意给她说些好汉不吃眼前亏,鸡蛋不跟石头碰一类的话,生怕她年轻气盛冲撞了人吃亏,心心念念想要她嫁个家世低点的人家做主母。
念华知道她姨娘因着貌美的缘故,在前些年颇得父亲的宠爱,却一直被嫡母明里暗里的打压着,她们娘俩都明白,要想在那深宅大院里平安过活还得看主母的脸色。伏低做小了十几年, 再委屈也不敢表露出来。
念华明白她们的心思。她知道自己在周府里没人撑腰,只能藏拙,熬到出了嫁,当家做了主母,就能直起腰杆做人了。她记忆中清楚地记得,姨娘临终时在病塌上求着父亲,要他答应在念华说亲的时候,让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嫁去个平常人家为人正妻。
念华哀哀地想着,这场亲事虽然匆忙仓促,但她总算是嫁过去做正室,也算是了了亲娘的一桩心愿。
念华微微歪了歪身子,往轿背上靠了靠,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轿子却突然狠狠地颠簸了一下,许是轿夫没留神踩到了什么东西,惹得接嫁的婆子尖声叫嚷了起来:“都仔细些!惊到了大奶奶,是想讨板子么?”
念华刚伸手扶住轿身稳了下心神 ,就听到轿夫压低声音笑道:“这位大奶奶是不能惊着,这位可是娶来救命用的。”余下的人听到都哄笑了起来,一点没有避讳轿内新人的意思。
念华听了又慌又臊,好不容易平复了些的心情又给搅乱了,不由得气红了脸。
她又想起那天顾家来人相看时的情景。
那时黄氏已遣散了下人,带着她们搬离了京城,来到离京城三百来里地儿的青州县,回了她的娘家。周家人都住进了黄氏兄弟家里。那日念华和三姐慕华、六妹琼华一道被叫出来见人,刚行过礼,顾家来的几个妇人就象打量货物般把她们从头看到了脚。念华姐妹隐约知道那几个妇人的来意,羞愤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慕华忍了气把头扭到了一边,琼华年纪还小,当场就含了眼泪牵了念华的衣角直往她身后躲,念华心痛幼妹,就势偏过身子将琼华搂进怀里。
顾家人却不怕她们躲,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起身走近了些,绕着圈儿地打量她们。那妇人看着慕华柳眉倒竖,依稀是一副怒目金刚样,琼华又年幼瘦弱,看了一会儿,那妇人回头笑着一指念华道:“我看这位姑娘甚好。”同来的妇人也笑着附和道:“姨娘好眼力,这姑娘一看就是有福气的。”见选定了人,黄氏和她弟媳林氏一起把顾家人让出去喝茶议事。
念华晕沉沉地不知怎么回的房,一进门就见慕华扑在床铺上痛哭,念华出声宽慰道:“三姐姐,别难过,不是你……”
慕华闻言翻身坐起来,狠狠抹一把眼泪道:“你我姐妹有什么区别?四妹妹刚被送走……如今又弄得我们连奴婢都不如,任凭别人打量!周家的里子面子全都不顾了!我们姐妹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跟着爹爹到泾阳?!”
慕华和念华一样,都是庶出,在周府里也是个不得宠的,但她性子烈,不同于温顺谨慎的念华,一着急就口无遮拦。
看着念华低了头红着眼圈在那儿绞帕子,慕华有心劝慰两句又难受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恨恨地道:“就算这回没给卖了去,这一路长着呢,半道上又不知道会给我们打发去哪里? 还不如早早定下来,省了那奔波之苦……”说着说着又想起这几日的变故,悲从心起,又啼哭起来。
慕华原本也是订了亲的,婚期也将近了,对方是一个从四品京官的庶子。虽说是庶子,听说那人才学不错,年纪青青就进了衙门里历练,家里长辈也宽厚。慕华还暗盼着嫁过去熬两年,等夫君外放时跟着出去过清静日子。
可惜周父一下大狱,慕华姐妹的婚事全不作数了。慕华流干了眼泪,还不能提一句被毁的姻缘。脾气越发的急燥起来。
念华木着脸想着慕华刚说的话,黄氏是个冷心冷肠的人,顺风顺水的时候她可以宽宏大度,非常时期会行非常之事。搭救夫君儿子时敢把府里余下的钱财用去个精光,是气度也是因为她看着家里还有几个貌美庶出的女儿。
女儿从来不如儿子重要,更何况是庶出的?关键时刻是可以拿来换取银子打点关系的。就算这会子不用,迟早也会有用出去的时候。
“既然争也没用,还是早定下来好,还能省去奔波之苦。”念华暗暗劝自己。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是比死还可怕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