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璇玑门
六合镇是一个小山村,这里虽然远离楚国的都城,却有着丰富的农田和土壤,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一向自给自足,安逸和平,可就在不久前,镇子里有名的大户李府却莫名其妙起了天火,家里面十几口人,上到这家的主人,下到烧火做饭的丫头,都在这场大火里化为灰烬,无一生还。
虽然此事让镇上的居民感到时分惊异,可时间一长,也就渐渐忘却了,毕竟生活总要过下去,有谁总是为了不相干的人打抱不平呢。
酒楼掌柜的摇了摇头,对面前黑衣的男子道:“这位公子,我劝你还是不要打听李府的事了吧,这李府上下十几口,起了大火后一个都没逃出来,我看是惹了天怒了,你不要惹祸上身,少管为妙,少管为妙...”
掌柜说着,端出剩饭剩菜往外走,黑衣男子沉默不语,跟随他出了门,那男子皱了皱眉,他本奉命来查看李府着火一事,却没有丝毫线索,这镇中的人知道李府是个大户,却不知到底什么身份,这点他却清楚,这李府说来与他家门主也有些渊源。
男子缓了缓心情,心想既然什么都打探不到,不如早早回去复命,正打算离开,却见门口有一个叫花子,那男孩年龄不大,虽然衣衫破烂,但面容还算清秀,掌柜把那些冷饭冷菜放在他面前,随后回了酒楼里。
不想那乞儿见了饭菜一动不动,目中血红,双拳紧握,只看向一个方向,仿佛虚空中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仇人,只撕碎了拆之入腹才好。
对面的几个乞丐先是见他一动不动,然后相互对视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的扑上来,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面前这碗冷饭来的更重要。
他们互相争抢着,谁推了谁一把,谁又挠破了谁的皮肤,都顾不得了,只要把那瘦的皮包骨且藏污纳垢的手伸进饭里,再抓一把放到嘴里,就能吃饱饭,就能活下去。
男子默默的看着这群乞丐活在浑噩中,为了一晚冷饭丢失心智,眼中掩藏不住的悲悯,他好奇的看了一眼即使被挤到一旁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远方的男孩,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方向就是早已化成灰烬的李府,男子若有所思。
他想了片刻,缓缓蹲下身,与男孩齐平,男孩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依旧执着的看着不知名的地方,双目通红。
“李澈”男子口中吐出两个字,异常笃定。
只见先前还一动不动的男孩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忽然浑身猛烈一颤,猩红的双眼随着他的头一寸一寸转过来,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他的躯体不住摇摆,仿佛尽力隐忍着什么。
李澈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依旧是那江南的水乡,小桥流水,落花鱼塘,那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他推开门,却发现府中空无一人,李澈微微迷惑了,家中怎么会没有人呢,丫鬟和仆人呢,父亲母亲呢,他们都去哪里了?
“澈儿,快走!”
李澈浑身一颤,仿佛被谁推了一把,这声音好熟悉,这是谁的声音呢?
“澈、澈儿,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是李闺的儿子,从此、从此隐姓埋名,为娘、为娘...”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李澈猛地想起来,这不就是娘亲的声音么,娘亲为何让他快走,他睡梦中皱了皱眉,似乎极不安稳,他冥思苦想,死活想不起来。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浑身突然一震,像被什么颠起来一般,遂又重重的落下,脑袋被撞的生疼。
回忆如百川回流般涌进脑海,漫天的火光,满地的猩红,父亲一脸血污倒下,母亲消失在火中,身旁的仆人被杀手一个一个砍瓜切菜般倒下,那烈焰炽热中,母亲美丽却凄苦的脸,跟他说快走...
不!不要!
李澈身子一挺,脚下踩空,跌到地上,他不久前遭逢大难,多日以来未曾吃饭,此刻只觉得浑身疲软,头昏眼花,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将模糊的视线聚焦。
李澈勉强扶住坐榻,周身椅的厉害,分明在马车上,面前有一位黑衣男子,面容冷静,李澈看到他一身黑衣,心中一痛,那夜,人人都道李府上下死在天火之中,唯独他知道,他家是被人灭了满门,那些杀手也是如同面前的人一样,个个穿了黑衣,将他的亲人杀个精光,思及此,看着面前男子的眼神变得愤怒,并闪烁着毫不隐藏的杀意。
男子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冷淡分辨道:“我叫韩稽,并不是灭你满门的杀手。”
韩稽说得轻松,李澈却是大惊,也顾不得身上伤痛,跌到那人身旁,不过片刻,李澈双目中已是湿润难耐,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多日以来精神上未有丝毫放松,今日韩稽虽言辞冷淡,却让李澈卸下了濒临崩溃的重压,他稍显稚嫩的面色苍白沉痛,一张口,已有微微哭腔:“你知道有杀手这回事?”
也难怪他激动至此,当日那杀手灭他满门,母亲又让他不要泄露身份,他就是再傻也明白一定会有人追杀他,所以连李府的大门都不敢靠近半步,惟恐杀手去而复返,连日来他也未同人说过一句话,除了喝几口雨水,连饭也未吃一口,终日处于恐惧的仇恨的边缘。
韩稽看着他弱小的身躯仿佛不堪重负,不仅一叹:“你好好活着,方不负你父母在天之灵。”
人们从不知道,另天下闻风丧胆的璇玑门,其实就在离广陵城不远的沅水之畔。
那里惠山与屺山两座悬崖峭壁傲然对立,两山之间蜿蜒而过沅水,鬼斧神工的是,在惠山之前的屺山,有一个贯穿整个山体的冗长山洞,洞中是一个出风口,功夫微弱些的在此处站立不稳,而穿过这个山洞所面临的则是一个离惠山还有百丈远的悬崖深渊,中间又没有任何索道,只有一根肉眼几不可识的银丝,那是北疆十万雪山天蚕所产的天蚕丝。
虽说想要找到璇玑门并安全抵达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但即使将大门摆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能通晓法门,避开重重机关而一窥究竟,不过话又说回来,若真能有幸一览惠山,那又是另一番美景在眼前了。
黑色的茎,红色的花,像鬼魂伸出的手掌,漫山遍野都是红色的罂粟,血海波澜,世间浮动着馥郁的异香,就在悬崖边有一座小亭,垂着紫竹帘,传出袅袅的琴音,那令人沉沦的美妙音色,仿佛召唤灵魂的引子,危险而令人神往....
这如同阎罗殿御花园的地方正是惠山半山处被人横腰砍断的平台,脚下缓缓流淌的沅水被掩埋在山雾中......
紫竹帘后,一袭影,那人一身红裙,仿佛披着朝阳,载着霞光,手中抚着墨色古琴,那人在笑,笑的随意却高傲,但眼神却是深邃的,那墨色流光,仿佛看穿了灵魂。
远处罂粟花海处一个妙曼的身影徐徐走来,一袭冷峭的黑色,是一个美丽女子,那人明明走的悠闲,却转瞬而至。
黑衣女子微微一礼:“主人”
琴声止,余音也缓缓散去,女子一袭红裙,仿佛染尽了血,睥睨了众生般的清傲,她看了看黑衣女子,忽然玩笑着叹息:“是流烟啊,说过多少次了,不必多礼。”
这时,身上忽然一重,身后平白又多出了个黑衣女子,为她披上了一袭黑袍,身后的女子的装束与面前行礼的女子如出一辙。
两人似是十分听命于黑衣红裙的女子,一脸的赤诚与倾慕。
女子看着二人,眉宇一展,玩笑道:“屏画,快把她拉起来吧,她总是比你多礼。”
流烟和屏画听她玩笑,都不禁抿嘴微笑。
“主人,韩副使带着李闺幼子正往岑昏台而来。”笑过后,流烟总算想起正事。
“是么”女子懒懒的问一声。
当李澈跟着韩稽一路返还广陵城时,情绪已经安定不少,可仍旧难掩灰暗,听说母亲的家乡就在广陵,他如今来了,母亲却已不在。
李澈默默地跟在韩稽身后,直到他看到漫山的血红罂粟,心中不禁翻涌着恨与痛,明知那不是血,却依旧被那粘稠的感觉缠绕,心中疼痛欲呕。
“门主”韩稽微微一礼。
那女子打量韩稽一番,将目光停驻在他脸上的三道伤痕处,不禁一愣,随后轻笑“看来你被小猫抓伤了。”随后眸光一晃,转到李澈面上。
李澈随之浑身一僵,只觉得那目光不急不缓,不冷不热,却如一缕光,打断了自己的思虑,把自己照了个通透,不禁抬眼望去。
那是李澈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就在一个残阳似血的傍晚,满是罂粟花开的岑昏台上,仿佛万籁俱寂,一望却是风月无边...
云舒一脸笑意,就静静的坐在望月亭中,一袭红裙,却披了一件黑色的衣,那黑衣半搭半就,勾勒出纤细窈窕的身姿,拖曳在地。
人常说第一眼看人最准,李澈只觉得面前的女子仿佛蕴含了世间的一切卓然,一身清浅的傲,懒散的,慧黠的,冷漠的,淡然的,万千种情韵流转在眼中,吸引着万事万物,那一瞬的感受随即飘过,再细看时,只是一脸似笑而非。
“你就是李澈。”女子语调淡淡,宛若清泉淌过,让李澈的心莫名一跳。
李澈呆呆的看着她,口中胡乱问道:“你是什么人?”
韩稽的眉头一皱,似乎不满他的失礼,可女子却什么都没说。
她笑笑,指尖悠闲的敲打着琴箱,答道:“我叫云舒,不过这里的人都叫我门主。”
李澈点点头,那时,他不过是刚出家门的落魄幼子,得幸看一看这外面的世界,他不知这女子是谁,却胡乱撞进了他付不起的一段人生,他也不知这乱世之中云舒意味着什么,更不晓门主这两个字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只知道面前有一个女子,她的美丽令人惊叹,她的风骨莫名清奇。
云舒望向他,眼中似有万千情绪,也好似什么都没有,让人摸也摸不清,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剜心剜肺:“我已让韩稽查看过了,李氏一门十七口,除你之外,无一生还。”
云舒的声音很淡,甚至还夹藏着笑意,她清点死人的语气表情竟与她问‘你是不是李澈’ 时一般无二,这样随意懒散的态度,刺得李澈心头莫名一痛,想起已经死去的父母兄嫂,心中巨颤不能言语。
云舒不去看他的表情,接着问道:“你家除了六合镇,可还有别的居所?你可知你父亲是何身份?可认得复姓司马的先人前辈?李闺临死之前可有留信物给你?”
云舒一连四问,也让李澈跟着一连四颤,听到云舒问话,又想起母亲不让自己告知别人身份的话,而这个女子明显是有所图谋,可她竟然毫不掩饰,直接向他索问。
李澈的脸色变了几变,原本就不大好看的面容顿时又变了几分“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云舒这才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李澈一派心灰意冷,她盯着看了半晌,忽然一叹:“看来你知之甚少,也罢,你只需告诉我你家可还有其他居所?”
李澈看着云舒,只觉心底一片冰凉,怪只怪他前些日子浑浑噩噩,一路跟随韩稽,却不曾想若无所图,又岂会施以援手,想来自己以后无父无母,只一身漂泊,活着与死了,并无分别,心下一横,惨白着脸问道:“你到底有何图谋?”
云舒笑笑,见李澈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也不着急:“也没什么,一幅图纸罢了。”
李澈见她毫不掩藏的图谋,心中一紧,云舒此举,就好比遇到已经被打劫的一贫如洗的路人,等盗匪走后,将那被劫之人扶起,然后笑眯眯的问,请问你除了被劫走的那些,还有钱吗?此举简直在伤口撒盐,毁人心智。
李澈顿时万念俱灰,心想母亲拼死把他留下,不过徒劳,还不如一起去了,也好九泉之下图个团圆,他瞟了一眼悬崖,恐怕还没走两步,就被不远处的韩稽拿下了,还不如一头撞在柱子上,图个痛快。
“别想没用的。”云舒淡淡出声,她不抬眼,却将一切看的清楚。
被说中心事的李澈顿时感到一股羞愤,求生不能,求死又不得,偏偏看着逼迫他的云舒,竟然恨也恨不起来,当下眼眶一热,愤然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云舒并不急躁,也终于站起来,她的动作无比随意,却莫名的好看,她走近李澈两步,只见这少年数日来遭逢大难,舟车辗转,却依旧难得的清秀,那一双眼睛虽暗淡,却清明如水,尤其是此刻愤懑难耐时,还有满眶的屈辱,如清泉流瀑,如此明眸,方不负好名。
“你娘给你起了个好名字。”忽略李澈疑惑的目光,她接着道:“即有人存心灭你满门,必不会含糊放纵,你既然活着,必定是你父母拼了命保全,他们这般,你却又要求死,是何道理?”
李澈眼神一暗,不知是痛是悲。
“今日不妨告诉你,灭你满门的乃是天煞会,你父亲本是江湖中人,如此死去,实在是技不如人,江湖上的规矩,却怨不得别人,如今我已灭了天煞会满门,并不是为你,只是我有这个需要,你父亲手中握着一副地图,这便是根源所在,你若死守着不说,将来必定引来祸患。”
“什么图?”李澈脱口而出,才想起面前这人不久前才逼迫自己,自己还寻死觅活的,不禁脸一红。
云舒依旧淡笑:“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李澈皱了皱眉,似在思忖,他向云舒问道:“若我不说,会如何?”
云舒看着他的眼,表情没有松动,平稳道:“会死”她勾了勾唇角:“你其实也不必问我,斩草除根,这是常理,若你说出来,或可留在璇玑门,或可安稳。”
她言尽于此,也不再劝,只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韩稽,韩稽领命,一双有力的手上握向剑柄,只看云舒一步步走回望月亭。
“等等”李澈叫住她,韩稽的手随之一紧,只听他道:“徐州,徐州还有一处老宅,除此之外,便没有了”李澈飞快的说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急什么,又在挽留什么。
云舒的步子顿住了,她回过头看了李澈一眼,后者的脸又是一红。
“韩稽,给他收拾一件屋子吧”
“是”韩稽答道,顺手将脱出剑鞘的一小节剑身还回去。
李澈默默跟在韩稽身后,就如同来时那般,他丝毫不知道,若是他没有张口说出徐州两个字,现在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二人走后,云舒后面又出现了那两道黑影,正是先前不见了的流烟屏画。
流烟担忧的看了一眼李澈的背影,问道:“主人为何不杀了那小鬼,若是以后他知道李府的真正死因,恐怕不好。”
云舒看了她一眼,笑意盎然“无事”她瞅了瞅跟随自己的二人,又是笑叹:“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何必老穿一身黑,不是枉负了这么好的容貌和年华。”
屏画叹了口气,将云舒的衣袍往上拢一拢“主人说笑,我们二人是仅供王上驱使的二十四幽姬,本就见不得天日,自从跟随主子以来,已很是开怀。”
流烟亦是摇了摇头,目中温润:“主人平日已是劳累,何须为我们两个婢子劳心劳力。”
云舒面上依旧笑着,却说不上是忧是叹,看着二人有些伤怀的模样,忙又笑了笑“眼下不说了,若有朝一日,我尽力而为,也好让你们过普通人的生活,从此不必理会俗世纷扰,也好找个清净地,好好过活。”
说罢,再不理这话头,自顾自的拨琴弦,两人相视,俱是无言。